3 哈弗迈耶 · 1
约塞连从医院回来时,除了奥尔和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四周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是个麻烦事,约塞连不喜欢他,尽管从未见过这人。让他成天躺在附近,惹得约塞连十分烦恼,于是三番五次跑去中队部办公室向陶塞军士抱怨,而军士压根不承认存在这么个死人,当然,他再也用不着否认了。试着直接向梅杰少校申诉,结果却越发令人沮丧。梅杰少校是中队长,又高又瘦,长得有点像落难的亨利·方达[8]。约塞连每次避过陶塞军士,想跟梅杰少校谈这件事时,他都使出跳办公室窗户的招数溜走。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同住实在不容易。他甚至弄得奥尔也烦恼起来,尽管奥尔也不是容易相处的人。约塞连回来那天,奥尔正在修补炉子的进油口;那炉子还是奥尔在约塞连住院期间做的。
[8]美国著名电影演员,简·方达之父。
“你在做什么呢?”约塞连进帐篷时,谨慎地问道,虽然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这儿有点漏,”奥尔说,“我正在设法修补。”
“别做了吧,”约塞连说,“你弄得我很紧张。”
“我小时候,”奥尔答道,“腮帮子里整天塞着海棠果四处溜达。一边一颗。”
约塞连正从行军包里取出洗漱用具,听他这么说,便把背包放在一旁,疑惑地听他往下讲。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为什么?”他终于觉得不问不行了。
奥尔胜利地窃笑。“因为海棠果比七叶树果好。”他回答道。
奥尔跪在地板上,不停地忙碌着。他拆下龙头,仔细摊开所有小零件,一一清点后,再一个个没完没了地研究,仿佛从来没见过与这略微相似的东西,然后组装整个构件,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耐心十足,兴趣满满,丝毫不见倦意,也根本没有完工的意思。约塞连在一旁看他摆弄,心想,他若还不罢手,自己一定会被逼得只好向他痛下杀手。他的目光移向挂在蚊帐横杆上的猎刀,那个死人到达当天就把刀挂那儿了。刀的旁边挂着他的手枪空皮套,皮套里的枪被哈弗迈耶偷走了。
“没有海棠果,”奥尔接着说,“我就用七叶树果代替。七叶树果跟海棠果大小差不多,形状其实还好看一些,虽然形状如何根本无所谓。”
“你为什么腮帮子里塞着海棠果四处溜达?”约塞连又问道,“我问的是这个。”
“因为它的形状比七叶树果好看,”奥尔答道,“我才跟你说过。”
“为什么?”约塞连以赞许的口吻咒骂道,“你这目光凶恶、只会玩机械又不合群的狗杂种,腮帮子里要塞点什么才好四处溜达?”
“我腮帮子里,”奥尔说,“没有塞着什么四处溜达。我腮帮子里塞着海棠果四处溜达。找不到海棠果,我就塞着七叶树果四处溜达。塞在腮帮子里。”
奥尔咯咯地笑。约塞连下决心住嘴,便不再吭声。奥尔等着。约塞连更能等。
“一边一颗。”奥尔说。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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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抓住机会。“什么为什么?”
约塞连笑着摇摇头,不肯说话。
“这个阀门挺有趣。”奥尔自言自语。
“怎么啦?”约塞连问。
“因为我想要——”
约塞连知道。“天哪!为什么你想要——”
“——苹果脸。”
“——苹果脸?”约塞连问。
“我想要苹果脸,”奥尔重复道,“我从小就想有朝一日长上苹果脸,于是我决定为之努力,直到如愿以偿。老天作证,我的确努力了,也终于如愿以偿。我是这么做的,腮帮子里整天塞着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一边一颗。”
“你为什么想要苹果脸?”
“我不想要苹果脸,”奥尔说,“我想要大腮帮。我倒不怎么在意颜色,但是要大。我锻炼腮帮,就像你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发疯的家伙,整天捏着橡皮球四处溜达,只为了练手力。说实话,我也是那帮疯子中的一个。我也常常手里整天捏着橡皮球四处溜达。”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手里整天捏着橡皮球四处溜达?”
“因为橡皮球——”奥尔说。
“——比海棠果好?”
奥尔摇了摇头,心中窃笑。“我这么做,是为了维护我的好名声,免得被人发现我腮帮子里塞着海棠果四处溜达。我手里捏上橡皮球,就可以否认腮帮子里塞了海棠果。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腮帮子里塞着海棠果四处溜达,我只要摊开双手,让他们看,我是带着橡皮球四处溜达的,不是海棠果,而且球就在我手里,没有塞在腮帮子里。这番谎话挺不错,但我从不知道过不过得了关,因为你腮帮子里塞上两颗海棠果跟人说话,他们很难听明白。”
于是约塞连发现很难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又一次疑惑奥尔是不是舌尖顶着一侧腮帮子在跟他讲话。
约塞连打定主意不再说一个字,但那是白费劲。他了解奥尔,知道要他亲口说出想要大腮帮的原因,压根是不可能的。追问他那天早晨在罗马,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敞开的房门外的狭窄过道里,为什么那个妓女拿鞋一个劲打他的头,也同样是白费口舌。她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一头长发,生机勃动的青筋密密聚集在可可色皮肤最细嫩的地方,她不停地咒骂着,尖声叫喊着,赤着脚一次次高高跳起来,只管用尖细的鞋跟打他的头顶。他们都赤裸着,闹得乱哄哄的,引得公寓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每间房门口一对男女,全都赤条条的,只除了那套着毛衣、系着围裙的老太婆在那儿骂骂咧咧,还有那好色而放荡的老头儿,瞧得眉开眼笑、心痒难熬,从头至尾乐得咯咯笑个不停。那女子尖声叫喊,奥尔嘻嘻傻笑。她的鞋跟每打中一次,奥尔就傻笑得更来劲一些,于是她被逗得越发生气,越发蹦得老高,要再给他脑瓜来一下。她那丰腴得惊人的乳房四处翻飞,就像大风中翻腾的航海三角旗。她的屁股和粗壮的大腿像跳踢踏舞似的左扭右摆,就像一座令人惊异的宝藏。她尖声叫喊着,一下子把他打昏过去,太阳穴上结结实实开了一道口子,奥尔的傻笑戛然而止。他躺在担架上被送进了医院,头上一个浅浅的窟窿和十分轻微的脑震荡只让他离开前线十二天。
没有人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咯咯笑的老头儿和骂骂咧咧的老太婆也不知道,他们本来是能够了解那家妓院里发生的一切的。妓院大极了,无穷无尽的房间分列于狭窄的过道两侧,从宽敞的、窗户都上了窗帘而只装一盏灯的起居室向两边延伸。那件事以后,她每次遇见奥尔,都会撩起裙子,露出白色的紧身弹力裤,一边粗俗地讥笑着,一边朝他鼓胀起坚实而圆肥的肚子,轻蔑地咒骂他,随后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狂笑,看着他畏惧地讪笑着躲到约塞连身后。他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紧闭的房门里到底做了什么,或者想做什么,或者没能做成什么,仍然是个未解之谜。那女孩是不会告诉内特利的妓女、任何别的妓女、内特利和约塞连的。奥尔或许会说,但约塞连早已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愿再提。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大腮帮吗?”奥尔问道。
约塞连一言不发。
“你记不记得,”奥尔说,“那次在罗马,那受不了你的娘儿们用鞋跟一个劲打我的脑袋?你想知道她为什么打我吗?”
实在难以想象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惹得她那么生气,竟一连在他头上敲打了十五到二十分钟,却又没有气恼得抓了他的双脚倒提起来,摔他个脑袋开花。她肯定有那么高大,而奥尔也肯定有那么矮小。奥尔一口龅牙,双眼突出,配上一对大腮帮,个头甚至比年轻的赫普尔还要矮小。赫普尔住在铁轨那边背运的行政区,跟他同住一顶帐篷的饿鬼乔每夜总要在梦里惊叫。
饿鬼乔误将帐篷搭建其中的行政区位于中队驻地的核心,一边是壕沟和锈蚀的铁轨,一边是倾斜的黑色柏油路。士兵们可以沿途搭载女孩子,只要答应送她们去想去的地方就行。他们载着这些丰满、年轻、朴实、嘻嘻一笑就看得见缺牙的女孩子,下了那条柏油路,到荒草丛中野合一把。约塞连是有机会绝不放过的,但比起饿鬼乔,机会就少得太多了,这人有本事弄来一辆吉普车,却没本事开,求着约塞连试试。中队士兵的帐篷搭建在路的另一侧,沿着露天电影剧场排列。剧场里,那些即将送命的人每日的娱乐,就是到晚上在一张折叠式银幕上放映愚昧无知的军队厮杀的影片,而约塞连回来的当天下午,剧场里又来了一个美军慰问协会的剧团。
美军慰问协会的剧团是P.P.佩克姆将军派来的。他早已将指挥部迁去了罗马,在与德里德尔将军钩心斗角的时候,除此也没有更合适的事情做了。在佩克姆将军面前,整洁绝对是加分的。他是一位敏捷、温和而又非常精准的将军,知道赤道的周长,总是在意指“增加”的时候写“增强”。他是个讨厌鬼,这一点德里德尔将军比谁都清楚;佩克姆将军最近下达了一道命令,要求地中海战区内的所有帐篷全都平行搭建,帐篷入口骄傲地向后朝向华盛顿纪念碑,这事把德里德尔将军惹怒了。在指挥作战部队的德里德尔将军看来,这道命令无异于一泡狗屎。而且,他的飞行联队如何搭建帐篷,跟他佩克姆将军有屁相干。随后便是这两位霸主之间激烈的权限之争,而争执则由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做出了有利于德里德尔将军的裁决。温特格林是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邮件收发兵,他把佩克姆将军的函件全都扔进了废纸篓,由此定下了争执的结局。他觉得它们太啰唆了。德里德尔将军以较少矫饰的文风表达的见解,颇对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的口味,于是他竭诚遵循规章制度,加快将函件传递了上去。德里德尔将军缺席获胜。
为了挽回颓势,佩克姆将军开始派遣数量空前的美军慰问协会剧团,并授命卡吉尔上校本人,要求激发充分的观看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