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丹尼卡医生
饿鬼乔确实疯了,对此约塞连比谁都清楚,而且尽了最大努力帮助他。但饿鬼乔就是不愿听他的。饿鬼乔就是不愿听他的,因为他认为约塞连疯了。
“他为什么要听你的?”丹尼卡医生头也不抬地问约塞连。
“因为他很苦恼。”
🌵 落+霞-读+书-lu o xi a d u sh u . com- +
丹尼卡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以为他才苦恼?那我呢?”丹尼卡医生阴沉地冷笑一声,然后慢悠悠地接着说,“唉,我不是发牢骚。我知道战争正在打。我知道为了我们能打赢,很多人将不得不受苦。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落到我的头上?他们干吗不把那些一直在公开吹嘘什么医疗界随时准备作出重大牺牲的医生征募一些呢?我不想做什么牺牲。我想挣钱。”
丹尼卡医生是个非常整洁的人,他的乐事就是生气。他肤色黝黑,一张精明、阴郁的小脸,双眼下垂着哀伤的眼袋。他总是念念不忘他的健康,几乎每天都去医务室,让那里帮他经管的两个士兵之一测量体温。两人实际上是在独立经管,而且十分称职,他几乎没什么可做的,只剩抽着堵塞的鼻子坐在那里晒太阳,心里纳闷什么事会让别人这么忧虑。那两人的名字是格斯和韦斯,他们已经成功地将医学提升为一门精确的科学。凡在就诊伤病员集合时查出体温超过一百零二度者,一概紧急送往医院。凡在就诊伤病员集合时查出体温低于一百零二度者,除约塞连外,一概用龙胆紫溶液涂抹牙龈和脚趾,并每人发一粒通便药。这药马上就被扔进了灌木丛。凡在就诊伤病员集合时查出体温正好是一百零二度者,一概被要求一小时后回来,重新测量体温。约塞连的体温是一百零一度,只要他想去,随时可以进医院,因为他不怕他们。
这一套制度对每个人都行之有效,特别在丹尼卡医生身上,他发现自己有了充分的时间,可以尽情观看老□□·德·科弗利少校在他的私人马蹄铁投掷场投掷马蹄铁。少校还戴着丹尼卡医生为他制作的透明眼罩,所用的那片赛璐珞是几个月前从梅杰少校的中队办公室窗户上偷来的,当时□□·德·科弗利少校因角膜受伤从罗马回来了。之前,他在那里租了两套公寓,专供军官和士兵休假时住。丹尼卡医生迄今也就去过医务室一次,那时他开始每天都感觉自己患了重病,而顺道去也只是让格斯和韦斯给他做一番检查而已。他们怎么也查不出丹尼卡医生有什么问题。他的体温总是九十六点八度,在他们看来实在太正常了,只要他自己不在意就无所谓。丹尼卡医生却十分在意。他开始对格斯和韦斯失去信任,考虑把两人都调回车辆调度场,换一个能够找出点问题的人来。
丹尼卡医生本人对不少错得离谱的事情十分熟悉。除了他的健康,他还担忧太平洋和飞行时间。健康这事在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内没有人能够确切把握。太平洋则是一片水体,四周被象皮病和别的可怕疾病团团围住;如果他让约塞连停飞而得罪卡思卡特上校,他也许会突然发现自己被调遣到那里去了。而飞行时间是为领取飞行津贴,每月必须花在飞行上的时间。丹尼卡医生憎恶飞行,在飞机上他有被囚禁的感觉。在飞机上,绝对没有可去的地方,除了到飞机的另一端。丹尼卡医生曾听说,喜欢钻飞机的人实际上是在发泄一种潜意识的欲望,那就是爬回子宫。这是约塞连告诉他的,约塞连帮忙让他每月领取飞行津贴而根本不用爬回子宫。约塞连会劝说麦克沃特,把丹尼卡医生的名字记入他的飞行日志,上面记载着训练任务或者往返罗马的航程。
“你知道怎么回事。”丹尼卡医生哄骗道,阴谋家似的狡猾地眨眨眼,“没必要的时候,何必冒险呢?”
“当然。”约塞连同意道。
“我在不在飞机上,又能有多大不同?”
“没有不同。”
“对呀,我就是这个意思。”丹尼卡医生说,“这世界要运行,就得靠一点润滑。手还要互相洗呢。懂我的意思吧?你给我挠背,我就会给你挠背。”
约塞连懂他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约塞连开始给他挠背,丹尼卡医生说,“我说的是合作。帮忙。你帮我一个忙,我也会帮你一个。懂了吗?”
“那就帮我一个吧。”约塞连请求。
“绝对不可能。”丹尼卡医生回答。
丹尼卡医生一有机会就沮丧地坐在帐篷外晒太阳,穿一条夏令卡其布裤子和一件短袖衬衫——衬衫每天洗,差不多漂白成了无菌的灰色——这时他显得有点畏缩和卑琐。他就像个一度被恐惧冻僵的人,而那恐惧从来没有彻底化开过。他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半个头埋在单薄的双肩之间。太阳晒黑的双手,指甲银色发亮。他用手轻轻揉捏着交叉在胸前的裸露的手臂,好像觉得很冷。其实,他是个热忱、富于同情心的人,总是在自伤自怜。
“为什么是我?”他老是这样悲叹,而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约塞连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他喜欢收集好问题,还拿它们搅乱过克莱文杰和那个戴眼镜的下士——谁都知道他可能是个颠覆分子。他俩一度在布莱克上尉的情报营帐举办一周两晚的短训班。布莱克上尉知道他是个颠覆分子,因为他戴眼镜,用万灵药和乌托邦一类的词,还因为他反对阿道夫·希特勒,而希特勒在打击德国的非美活动中干得漂亮极了。约塞连参加了短训班,因为他想查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千方百计要害死他。另外还有几个弟兄也很感兴趣,等克莱文杰和那个颠覆分子下士讲完后,失误地问有没有问题的时候,问题来得又多又好。
“谁是西班牙?”
“为什么是希特勒?”
“什么时候才对?”
“旋转木马坏掉时,那个脸色苍白的弯腰老头在哪里?我叫他大伯的。”“慕尼黑的王牌怎样了?”
“哈哈,脚气。”
还有:
“卵蛋!”
全都连珠炮似的射出,然后便是约塞连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去年斯诺登今安在?”
这问题难住了他们,因为斯诺登早已命丧阿维尼翁上空,当时多布斯在半空发了疯,夺走了赫普尔手里的操纵器。
下士装聋作哑。“什么?”他问道。
“去年斯诺登今安在?”
“恐怕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去年雪登今安在[9]?”约塞连用法语问道,好让他更容易听懂。
[9]原文为法语。中世纪法国诗人维永的《古美人歌》有“去年白雪今安在?”一句,喻美人已逝。约塞连将英译本“snows”(白雪)改为“Snowdens”(斯诺登),成此戏仿。
“请讲英语,天哪,”下士说,“我不讲法语[10]。”
[10]原文为法语。
“我也不讲。”约塞连答道,他打算穷追猛打,用尽世上一切词汇,非把答案榨出来不可,只要他做得到。但是克莱文杰出面调停了,他脸色苍白、身体瘦削,粗重地喘着气,营养不良的眼睛里湿湿地闪着一层泪水。
飞行大队司令部很是惊恐,因为一旦他们随心所欲乱提问题,谁知道会捣鼓出什么来。于是卡思卡特上校派遣科恩中校前去制止,而科恩中校成功地制定了一条提问规则。他定规则可称天才之举,在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报告中,科恩中校这样解释道。依据科恩中校的规则,只有从未提过问题的人,才允许提问。很快,来参加培训的就只有那些从未提过问题的人了,于是短训班彻底停办,因为克莱文杰、下士和科恩中校一致同意,培训从不对任何事情质疑的人,既不可能也无必要。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生活、工作在飞行大队司令部大楼里,司令部所有工作人员都是如此,只有随军牧师是个例外。司令部大楼是一座庞大而无遮拦的陈旧建筑,用红色沙石砌成,管道系统会突发巨响。大楼后面是一片新式双向飞碟射击场,那是卡思卡特上校下令修建的,专供大队军官娱乐之用,现在,依照德里德尔将军的命令,凡参战的官兵,每月必须在射击场至少花上八个小时。
约塞连打飞碟从来没中过。阿普尔比打飞碟从来不失手。约塞连打飞碟不行,赌术也同样低劣。他从来没赢过钱。即使作弊,他也赢不了,因为作弊的时候,他的对手总是更精于此道。这就是他无奈接受的两桩憾事:永远成不了飞碟射手,永远挣不到钱。
“想不挣钱,是要动脑筋的,”卡吉尔上校在一份由他定期撰写、经佩克姆将军签发后传阅的说教备忘录里写道,“这年月,随便哪个傻瓜都能挣钱,而且大多数都挣到了。但是有才智和头脑的人怎样呢?说出一个会挣钱的,比如,诗人的名字。”
“T.S.艾略特。”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在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邮件分拣室里说,然后砰地挂上电话,连姓名也没留。
卡吉尔上校,在罗马,给弄得不知所措了。
“这人是谁?”佩克姆将军问。
“我不知道。”卡吉尔上校答道。
“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好吧,他说什么了?”
“‘T.S.艾略特。’”卡吉尔上校告诉他。“那是什么?”
“‘T.S.艾略特。’”卡吉尔上校重复道。
“就‘T.S.——’”
“是的,将军。他没说别的。就‘T.S.艾略特’”——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佩克姆将军思忖道。
卡吉尔上校也很纳闷。
“T.S.艾略特。”佩克姆将军若有所思。
“T.S.艾略特。”卡吉尔上校带着同样的困惑附和道。
过了片刻,佩克姆将军回过神来,露出油滑的宽厚笑容。他的表情精明而世故,两眼隐约闪现着恶意的光芒。“叫人给我接通德里德尔将军,”他要求卡吉尔上校,“不要让他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卡吉尔上校把话筒递给他。
“T.S.艾略特。”佩克姆将军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这人是谁?”穆达士上校问道。
德里德尔将军,在科西嘉,没有回答。穆达士上校是德里德尔将军的女婿。先前,德里德尔将军经不住妻子的坚持而违背自己更好的判断,把女婿弄进了军队。德里德尔将军满是憎恨地逼视着穆达士上校。一见到女婿,他便心生厌恶,但女婿是他的副官,因此总在他身边伺候。他曾经反对过女儿与穆达士上校的婚姻,因为他讨厌参加婚礼。德里德尔将军心事重重,一脸凶相。他走到办公室的落地镜前,凝视自己矮墩墩的影像。他头发花白,前额宽阔,几缕铁灰色头发垂下遮住眼睛,下巴钝厚,颇有挑衅的意味。他苦苦思索刚才接到的神秘电话。慢慢地,他的脸舒展开来,已想出一计,于是他撮起嘴唇,露出恶作剧的快乐。
“接佩克姆,”他告诉穆达士上校,“别让那狗杂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这人是谁?”罗马那边,卡吉尔上校问。
“还是那个人,”佩克姆将军答道,无疑有一丝惊慌,“这下他盯上我了。”
“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
“‘T.S.艾略特’?”
“是的。‘T.S.艾略特’。他没说别的。”佩克姆将军有了个乐观的想法,“说不定是个新口令什么的,就像当日识别色。你何不叫人跟通讯部核实一下,看是不是新口令什么的,或者当日识别色?”
通讯部回复说,T.S.艾略特既不是新口令,也不是当日识别色。
卡吉尔上校又想出个主意。“也许我应该给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打个电话,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他们那边有个叫温特格林的办事员,我跟他比较熟。他曾向我透露说,我们的报告写得太啰唆。”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告诉卡吉尔上校,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并没有一个名叫T.S.艾略特的人的记录。
“我们这段日子的报告怎么样?”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还在电话上,卡吉尔上校决定探听一下,“现在写得好多了,是不是?”
“还是太啰唆。”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答道。
“如果德里德尔将军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佩克姆将军终于承认,“还记得在双向飞碟射击场那件事情上,他是怎么做的?”
德里德尔将军把卡思卡特上校私建的双向飞碟射击场开放给了飞行大队所有参战官兵。德里德尔将军要求他的部下,只要射击场设施和他们的飞行安排许可,就尽量在那儿多消磨些时间。每月八小时的双向飞碟射击,对于他们是极好的训练。这训练了他们射击飞碟的技能。
邓巴喜欢射击双向飞碟,是因为他厌恶飞碟射击的每一分钟,时间过得这么慢。他算过,在双向飞碟射击场同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这种人在一起的一个小时,就相当于十一乘十七年那么长。
“我想你准是疯了。”这是克莱文杰对邓巴的发现的反应。
“谁想知道!”邓巴答道。
“我说真的。”克莱文杰坚持道。
“谁在乎!”邓巴答道。
“我真的想知道。我甚至会承认,生命似乎更长一些,如——”
“——确实更长一些,如——”
“——确实更长一些——确实更长一些?好吧,确实更长一些,如果其中满是一段段枯燥和烦恼的时期,因——”
“猜猜有多快?”邓巴突然问道。
“啊?”
“它们过得。”邓巴解释道。
“谁?”
“年月。”
“年月?”
“年月,”邓巴说,“年月,年月,年月。”
“克莱文杰,你怎么老是纠缠邓巴?”约塞连打断道,“难道你不晓得这要付出多大代价?”
“没关系,”邓巴宽宏大量地说,“我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呢。你知道一年过去要花多长时间?”
“你也给我闭嘴。”约塞连对一旁偷乐的奥尔说。
“我只是在想那个姑娘,”奥尔说,“那个西西里姑娘,那个秃头的西西里姑娘。”
“你最好也给我闭嘴。”约塞连警告他说。
“这就是你不对了,”邓巴对约塞连说,“他想偷偷笑,你为什么不让呢?总比让他说话强吧。”
“好吧。你想笑,就接着笑吧。”
“你知道一年过去要花多长时间吗?”邓巴又问克莱文杰。“这么长,”他打了个响指,“一秒钟前,你正朝气蓬勃地走进大学。今天,你已是一个老人。”
“老了?”克莱文杰吃惊地问,“你在说什么?”
“老了。”
“我不老。”
“你每次执行任务时,离死亡也就几英寸之遥。到了你的年纪,还能再长几岁?半分钟以前你进了高中,一只解了扣子的胸罩几乎就是你梦想的乐园。仅仅五分之一秒以前你是个小孩,有十个星期的暑假,虽然长得像十万年,却还嫌过得太快。倏!飞快地擦身而过。你究竟能用什么别的办法让时间慢下来?”邓巴说完,有点生气了。
“好吧,这话也许是对的。”克莱文杰以一种柔和的语气不情愿地让步道,“也许漫长的生命确实得填进许多不愉快的情况,这样才能显得漫长。但既然这样,谁还想要长命呢?”
“我想。”邓巴对他说。
“为什么?”克莱文杰问。
“还有别的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