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15 皮尔查德和雷恩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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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张什么?”他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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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塞连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扭曲感觉。“请你离开这儿好吗?”他恳求似的叫喊,用尽全身力气把阿费推挤过去。“你聋了还是怎么了?回机舱里去!”然后冲麦克沃特尖叫道,“俯冲!俯冲!”

他们向下再度陷入嘎嘎嘎、砰砰砰不断爆炸的高射炮弹形成的庞大火网之中,这时阿费爬回约塞连背后,又使劲戳了一下他的肋部。约塞连再次大声叫喊,受惊地跳了起来。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阿费说。

“我说滚开!”约塞连吼叫道,随即大哭起来,开始双手齐上狠命捶打阿费,“从这儿滚开!滚开!”

拳头打在阿费身上就像打在柔软的充气橡皮袋上。这一团柔软而迟钝的东西没有任何抵抗、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约塞连的情绪渐渐平息,双臂也疲倦无望地垂落了下来。他满怀无能的羞愧感,几乎自怜地哭了起来。

“你说什么?”阿费问。

“从这儿滚开,”约塞连回答,此刻是在向他恳求了,“回机舱里去。”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

“算了,”约塞连哀号道,“算了,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什么算了?”

约塞连开始敲打自己的前额。他抓住阿费的衬衫前襟挣扎着站起来,把他拖到机首舱的后边,掼在爬行通道的入口处,就像扔一只臃肿笨重的袋子。他朝前面爬过来的时候,耳边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爆炸了,而他还未被摧毁的一点残余的智力惊奇于它没有把他们全部炸死。他们又开始爬升。引擎又嚎叫起来,好像处于痛苦之中,机舱内的空气充满了机器的呛鼻味道和汽油的难闻臭味。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下雪了!

机舱里成千上万细小的白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密密麻麻绕着他的脑袋盘旋。他惊愕地眨了眨眼,纸片便沾到睫毛上;他每吸一口气,纸片就对着鼻孔和嘴唇翻飞。他迷乱地转来转去,阿费却咧着大嘴在得意地笑,简直像个怪物,一边还举着一张破烂的地图给约塞连看。一连串高射炮弹从舱底射入,穿过阿费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地图,然后距他们脑袋几英寸远破舱顶而出。阿费高兴极了。

“你瞧瞧,”他嘟哝道,两根粗短的手指从一张地图的破洞里伸过去,朝着约塞连的脸顽皮地晃动,“你瞧瞧,你瞧瞧。”

他那副欢天喜地的满足样子惊得约塞连目瞪口呆。阿费就像梦中可怕的食人妖魔,既伤不了也躲不开,而约塞连惧怕他的原因很复杂,此刻茫然发呆,也就无法理清了。风从舱底参差不齐的裂口呼啸而入,搅得那无数纸屑漫空飘舞,就像石膏碎末从天而降,给人一种上了漆、灌满水的非现实感。一切都显得奇异,那么花哨,那么怪诞。他的头一阵剧烈悸动,一声尖厉的叫喊无情地钻透了他的双耳。原来是麦克沃特,他在语无伦次的癫狂中乞求他的指令。约塞连依然痛苦而入神地盯着阿费圆鼓鼓的脸,而这张脸正透过飞舞的白色纸屑沉静而没心没肺地冲他笑呢,于是约塞连认定这是个胡言乱语的精神病,正在这时,八枚高射炮弹在飞机右方齐眉高的地方接连爆炸,接着又是八枚,然后又是八枚,最后一组已经朝左靠拢,差不多瞄准他们了。

“向左急转!”他冲麦克沃特喊道,这时阿费还在嘻嘻直乐。麦克沃特倒是向左急转了,可是炮弹也跟着向左急转,迅速追了上来,于是约塞连大叫:“我说急转,急转,急转,急转,你这狗娘养的,急转!”

麦克沃特更加猛烈地转变飞行方向,于是突然之间,他们奇迹般地飞出了射程。炮火完结了。高射炮不再对他们射击。他们活了下来。

他的身后,人们正在死去。其他几个小队的飞机蜿蜒数英里,形成一条受伤、扭曲、蠕动着的长蛇,正在目标上空走过同样危险的历程。它们快速穿过新老炮火留下的庞大的烟团,就像一大群老鼠在自己的粪便阵里狂奔。一架飞机着了火,晃动着机翼歪歪扭扭掉了队,庞大的身躯翻滚着,像一颗巨大的血色流星。约塞连注视着,那燃烧的飞机先是侧着机身飘落,然后开始慢慢兜着巨大歪斜的圈子螺旋而下,而圈子渐渐变得越来越窄,它着火的巨大机身闪耀着橘红色的光亮,尾部吐着火焰,像拖了一件火与烟的长长的、旋转着的斗篷。降落伞出现了,一、二、三……四顶,于是飞机滴溜溜乱转起来,一路栽落地面,就像一条彩色皱纹纸在那堆熊熊烈火中无知无觉地悸动。另一中队整整一个小队的飞机都被摧毁了。

约塞连索然无趣地叹了口气,他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情绪低落,特别不爽。引擎甜美地低吟着,因为麦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悠悠地飞着,好让小队其他飞机跟上来。这突兀的安宁显得陌生而不自然,似乎有一点阴险。约塞连解开防弹衣的纽扣,又摘下了钢盔。他叹了口气,还是心神不宁,于是合上双眼打算放松一下。

“奥尔去哪里了?”有人通过对讲机突然问道。

约塞连一跃而起,嘴里喊出一个音节:奥尔!这一声喊叫透着焦虑,也给出了博洛尼亚上空高射炮火的一切神秘现象的唯一合理解释。他猛地向前扑到轰炸瞄准器上,透过有机玻璃朝下望,要搜寻奥尔的确切踪迹。奥尔像磁铁一样吸引高射炮火,毫无疑问,前一天他还在罗马的时候,就在一夜之间把整个赫尔曼·戈林装甲师的火炮从鬼知道什么驻扎地吸引到了博洛尼亚。阿费也马上朝前挤过来,头盔的锋利边缘撞破了约塞连的鼻梁。约塞连眼里顿时泪水横溢,于是恶狠狠地咒骂他。

“他在那儿,”阿费悲哀地说道,一边戏剧性地指着下面一处灰色砖石农舍的牲口棚前停着的一辆干草车和两匹马,“粉身碎骨了。我想那些碎片都已荡然无存。”

约塞连又咒骂起阿费来,同时继续专心地搜寻,对这位同过帐篷的快活、古怪、龅牙的伙伴,这位曾用乒乓球拍将阿普尔比的脑门砸开花,这次又把约塞连吓个半死的伙伴,他心怀略带同情的惧怕而头脑冷静。终于,约塞连发现了那架双引擎、双舵的飞机,它正从森林的绿色背景中飞到一片黄色的田野上空。一个螺旋桨已经关掉,彻底停转了,但是飞机仍然保持着合适的高度,维持着正常航行。约塞连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感谢上帝的话,随后对奥尔粗暴地发起火来,破口大骂之中掺杂着怨恨和宽慰。

“那个杂种!”他骂道,“那个该死的长不高、红脸膛、大腮帮、鬈发、一嘴龅牙的卑鄙的婊子养的狗杂种!”

“什么?”阿费问。

“那个肮脏该死的小屁股、鼓腮帮、凸眼睛、矮个子、大龅牙、笑嘻嘻、疯狂愚蠢的婊子养的狗杂种!”约塞连唾沫四溅地骂着。

“什么?”

“没什么!”

“我还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阿费回答道。

约塞连习惯性地转过身,面对阿费。“你这傻×。”他说。

“我?”

“你这个夸夸其谈、肥嘟嘟、只会讨好、吊儿郎当、自鸣得意……”

阿费不为所动。他平静地划了根火柴,啧啧地吸着烟斗,一脸温和大度不予计较的表情。他友善地微笑着,张嘴想要说话。约塞连伸手捂住他的嘴,倦怠地把他推开。回机场的途中,他一路都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免得听阿费讲话,也不用看到他了。

在简令室,约塞连向布莱克上尉汇报了作战情况,然后同所有人一道等在那里。大家都在忧虑不安地低声嘀咕着,直到奥尔终于架着飞机嘎嚓嘎嚓进入视野高处。飞机只有一台引擎是好的,倒还能让他玩似的飞起来。大家都屏住呼吸。奥尔的起落架放不下来。约塞连一直留在那里等待奥尔安全地紧急着陆之后,才顺手偷了一辆没拔钥匙的吉普车,急火火赶回帐篷,开始兴奋地打点行装。这次紧急任务之后的例行休假,约塞连决定去罗马。当天晚上他就在那里找到了露西安娜和她身上那块不引人注意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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