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达克特护士 · 2
约塞连吃惊地瞪眼看着多布斯从衣袋里抽出一把手枪,高高举在空中炫耀。“你疯了吗?”约塞连慌乱地嘘他,“快收起来。把你那白痴嗓门放低点。”
“你担什么心?”多布斯天真地问,他有点不高兴了,“没有人能听见。”
“嘿,那边说话小点声,”一个声音从病房远端传来,“你们没看见我们正想睡个午觉吗?”
“你是什么东西,自以为聪明?”多布斯吼叫着回敬,他握紧拳头猛地扭转身体,准备打架。他又扭过身去面对约塞连,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响雷般连打六个喷嚏;每打完一个,他的双腿都很有弹性地往一旁蹒跚几步,同时企图抬起胳膊想把下一次的迸发阻挡回去。他的眼睛泪水汪汪,眼皮又红又肿。“他以为他是谁,”他质问道,一边痉挛般地呼哧呼哧吸气,一边用粗壮的手腕背面揩鼻子,“警察还是什么人?”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眼下我们这儿就有三个,还要来一些。啊,别害怕,他们在追查一个叫华盛顿·欧文的伪造犯。他们对谋杀犯没兴趣。”
“谋杀犯?”多布斯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为什么叫我们谋杀犯?就因为我们要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吗?”
“安静点,你这该死的!”约塞连喝道,“你不能小声说话吗?”
“我是在小声说话。我——”
“你还在嚷嚷。”
“不,我没有。我——”
“嘿,那边的闭上嘴,行不行?”全病房的病人都朝多布斯叫喊起来。
“我跟你们拼了!”多布斯冲他们尖叫着,然后站到一把摇晃的木椅子上,疯狂地挥舞着那把手枪。约塞连抓住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拉了下来。多布斯又开始打喷嚏。“我有过敏症。”完事之后,他抱歉地说。他的鼻涕直流,眼泪哗哗的。
“那太糟了。没有过敏症,你可以做一个极好的领袖。”
“卡思卡特上校才是谋杀犯,”多布斯把一条又脏又皱的土黄色手帕塞进口袋,然后粗哑着嗓子抱怨道,“卡思卡特就是要谋害我们的那个人,我们得想办法制止他。”
“也许他不会再增加任务次数,也许六十次就打住了。”
“他永远都在增加任务次数。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多布斯咽了口唾沫,弯下腰,把绷紧的脸使劲凑近约塞连,石头般坚硬的古铜色腮帮上肌肉块块突起,微微颤抖着。“你只要说就这么干,明天早上我就把这事全办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现在我可是在小声说话,对吧?”
多布斯紧紧盯着约塞连,眼里饱含热切的恳求。约塞连总算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你他妈的干吗不能就这么出去把这事干了?”他大为不满,“为什么非要跟我谈不可,一个人干了不就完了?”
“我害怕一个人干。什么事我都害怕一个人干。”
“那就别把我扯进去。现在还往这种事情里掺和,那我可是真疯了。我这儿有了价值百万美元的腿伤,他们要送我回国了。”
“你疯了吗?”多布斯不相信地叫喊道,“你那儿不过擦破点皮。你一出院,他就会马上安排你参加战斗飞行,就算得了紫心勋章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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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真的要杀了他,”约塞连发誓道,“我会去找你的,我们一块儿干。”
“那我们明天就干吧,趁现在还有机会,”多布斯恳求道,“牧师说卡思卡特上校又主动请求派我们大队轰炸阿维尼翁了。也许你没出院我就被打死了。瞧瞧我这双手抖成什么样了。我不能开飞机了。我不行了。”
约塞连不敢答应他。“我想等一等,先看看情况再说。”
“你的问题是什么都不愿意干。”多布斯生气了,他粗声粗气地抱怨道。
“我正在尽最大努力,”多布斯离开后,牧师向约塞连轻声解释道,“我甚至去医务室找丹尼卡医生谈过如何帮你。”
“是的,我看得出来。”约塞连压制住微笑,“结果如何?”
“他们给我的牙龈涂了紫药水。”牧师困窘地说。
“他们还给他的脚趾涂了紫药水,”内特利愤愤地加上一句,“然后给了他一粒通便药。”
“但是今天早上我又回去找他了。”
“他们又给他的牙龈涂了紫药水。”
“但我总算跟他说上话了。”牧师用自我辩白的悲哀语调说道,“丹尼卡医生好像很不快乐。他怀疑有人正在密谋把他调到太平洋战区去。他一直想来找我帮忙。我对他说我需要他帮忙时,他很奇怪,怎么就没有一个牧师可以让他见见呢。”约塞连和邓巴都大笑起来,牧师耐心而沮丧地等着他们笑完。“以前我想,不快乐是不道德的,”他继续道,好像是在孤独地哀号,“现在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这个礼拜天的布道,我想以不道德为主题,可是我的牙龈都涂了紫药水,真不知道该不该办布道会。科恩中校对我的牙龈很不满意。”
“牧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医院住上一阵散散心呢?”约塞连鼓动道,“在这儿你会非常舒服的。”
有那么一两秒钟,这个唐突的馊主意吸引并逗乐了牧师。“不,我想这不行,”他勉强做出决定,“我想安排去大陆一趟,看看一个叫温特格林的邮件收发兵。丹尼卡医生对我说他能帮忙。”
“温特格林大概是整个战区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了,他不仅仅是邮件收发兵,还可以使用一台油印机,但是谁的忙他都不帮。那是他前途无量的原因之一。”
“我还是想跟他谈谈。一定有人愿意帮你的忙。”
“去帮帮邓巴吧,牧师,”约塞连高傲地纠正他,“我有这个价值百万美元的腿伤,它会帮助我离开战场。即使不行,还有位精神病专家认为我不适合留在军队呢。”
“我才是那个不适合留在军队里的人,”邓巴嫉妒地哀叹道,“那是我做的梦。”
“不是因为梦,邓巴,”约塞连解释说,“他挺喜欢你的梦,是因为我的人格,他认为它分裂了。”
“它正好从中间分开。”桑德森少校说。他临时系上了那双笨重的步兵军鞋的鞋带,又用芳香护发油把乌黑的头发梳理光滑,使之硬挺些。他虚饰地笑着,以显得通情达理而又和蔼可亲。“我这么说不是要伤害你、侮辱你,”他带着一脸伤害人、侮辱人的得意神情继续说道,“我这么说也不是因为我恨你,想要报复你,我这么说更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严重伤害了我的感情。不,我是医务工作者,我是冷静客观的。我给你带来了非常坏的消息。你有勇气接受吗?”
“上帝啊,不!”约塞连尖叫道,“我会立刻崩溃的。”
桑德森少校顿时勃然大怒。“你就不能做对一件事情吗?”他恳求道,恼怒得一脸通红,两只拳头一起猛砸他的桌子,“你的毛病在于你自以为了不起,什么社会习俗都不遵守。你大概也瞧不起我吧,只因为我的青春期来得迟一点。好吧,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个失意、不幸、幻灭、散漫、不适应环境的年轻人!”桑德森少校一口气背了这一串贬义词,脾气似乎沉稳了些。
“是,长官,”约塞连谨慎地承认道,“我想你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你还不成熟,还没能适应战争的观念。”
“是,长官。”
“你对死有一种病态的厌恶。你在打仗而且随时可能掉脑袋,对此你大概也心怀怨恨吧。”
“岂止是怨恨,长官,我简直是满腔怒火。”
“你有根深蒂固的生存焦虑。你又不喜欢偏执狂、恶棍、势利小人和伪君子。你下意识地恨许多人。”
“是有意识,长官,有意识。”约塞连尽力帮忙纠正道,“我有意识地恨他们。”
“一想到被掠夺、被剥削、被贬低、被羞辱、被欺骗,你就满怀敌意。痛苦使你沮丧,无知使你沮丧,迫害使你沮丧,暴力使你沮丧,贫困使你沮丧,贪婪使你沮丧,罪恶使你沮丧,腐败使你沮丧。你知道吗,说你是个躁狂抑郁症患者,我一点也不会吃惊!”
“是,长官,也许我就是。”
“别想否认。”
“我没否认,长官,”约塞连说,并很高兴他们之间终于达成了奇迹般的一致,“我承认你说的一切。”
“那么你承认你疯了,是吗?”
“疯了?”约塞连大为震惊,“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疯了?你才疯了呢!”
桑德森少校又气得涨红了脸,用两只拳头一起猛砸大腿。“竟然说我疯了,”他唾沫四溅,愤怒地叫喊道,“这是典型的施虐狂和报复偏执狂的反应!你真的是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打发我回国呢?”
“我是要打发你回国!”
“他们要打发我回国了!”约塞连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时,喜气洋洋地宣布道。
“我也是!”安·福尔蒂奥里喜悦地说,“他们刚才来病房告诉我的。”
“我怎么办?”邓巴性急地质问医生们。
“你吗?”他们粗暴地回答道,“你跟约塞连一起走。马上回去参加战斗!”
于是他们都回去参加战斗了。救护车把约塞连送回到中队时,他极为愤怒,一瘸一拐地去找丹尼卡医生讨个公道。医生阴郁地盯着他,一脸的苦恼和轻蔑。
“你!”丹尼卡医生悲哀地大声指责道,他满脸厌恶,两只眼睛下面的蛋形眼袋都显得严厉而苛刻。“你一心就只想着自己。去看看那条轰炸线吧,要是你想知道在你住院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
约塞连大吃一惊。“我们要输了吗?”
“要输了?”丹尼卡医生叫道,“自从我们攻占巴黎以后,整个军事形势简直就要完蛋了。”他停了一下,满腔的怒火渐渐变成了忧愁,并暴躁地皱起眉头,好像这全是约塞连的错,“美国军队正在向德国领土推进。俄国人夺回了整个罗马尼亚。就在昨天,第八集团军的希腊部队攻占了里米尼。德国人正在到处挨打!”丹尼卡医生又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发出一声悲伤的尖叫。“再没有德国空军了!”他哀号道。他似乎立刻要大哭起来。“哥特人的整条战线就要崩溃了!”
“那又怎样?”约塞连问,“有问题吗?”
“有问题吗?”丹尼卡医生喊道,“如果不很快发生什么,德国人可能会投降,然后我们都会被送往太平洋战区!”
约塞连呆望着丹尼卡医生,满心怪诞惊慌。“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啊,你笑起来倒是很轻松。”丹尼卡医生讥讽道。
“谁他妈的笑了?”
“至少你还有一个机会。你在参加战斗,还可能被打死。可是我呢?我一点指望也没有。”
“你真是他妈的疯了!”约塞连一把揪住他的衬衫前襟,冲他使劲吼道,“你知道你疯了吗?那就闭上你愚蠢的嘴,听我说。”
丹尼卡医生猛地挣脱开来。“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有执照的医生。”
“那就闭上你这个有执照的医生的愚蠢的嘴,听听他们在上头医院里对我说什么吧。我疯了,这你知道吗?”
“那又怎样?”
“真的疯了。”
“那又怎样?”
“我发狂了,是个疯子,你懂不懂?我精神失常了。他们错把另一个人当成我送回国去了。上头医院里他们有一个有执照的精神病专家,给我做了检查。这就是他的结论,我真的精神错乱了。”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约塞连很是困惑,丹尼卡医生竟然不能理解。“你难道看不出那意味着什么吗?现在你可以把我从战斗岗位撤下来,打发我回国。他们不会派一个疯子出去送死,对吧?”
“还有谁会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