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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佩克姆 · 1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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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还是没有奥尔的消息,于是惠特科姆下士以值得称赞的迅捷,怀着很大的希望,在他的备忘夹里记上了一笔,只等九天一过就给奥尔的亲属寄去一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通函。不过,佩克姆将军的司令部倒是来了消息。就在中队部办公室外面的告示栏周围,聚集了一群穿短裤和游泳裤的军官和士兵,暴躁而慌乱地闹作一团,把约塞连也吸引过去了。

“我倒想问问,这个星期天究竟有什么不同?”饿鬼乔正在大叫大嚷质问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虽然我们不是每个星期天都有阅兵,为什么这个星期天我们不会有阅兵呢?嗯?”

约塞连费了老大的劲才挤到前面,他读了告示栏上那则简短的通知,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

由于出现了我无法控制的情况,本星期天下午将不举行大阅兵。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

多布斯是对的。他们的确在把每个人都派往海外,甚至包括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他曾费尽心机、竭尽全力抵制这一调动,结果还是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到佩克姆将军的办公室报到了。

佩克姆将军魅力横溢地热情欢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说真高兴有他来工作。属下新增一名上校,意味着现在就可以开始鼓动,要求再增加两名少校、四名上尉、十六名中尉和数不清的士兵、打字机、办公桌、档案柜、车辆以及大量的装备和给养,这一切都将提高他这一方的声望,增强他在向德里德尔将军宣告的战争中的攻击能力。他现在已有两名上校了,而德里德尔将军只有五名,其中四名还是战斗指挥员。几乎没有施展任何诡计,佩克姆将军做了一个调遣就使他的实力最终增加了一倍。而德里德尔将军喝醉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看来,前景十分美妙,佩克姆将军一脸灿烂的微笑,上下打量着他新来的生气勃勃的上校,满心陶醉。

在所有重大问题上,P.P.佩克姆将军都是现实主义者——他准备公开批评身边某个下属的工作时,总是这样评论。他五十三岁,是个英俊、肤色红润的男人。他一向轻松而随和,他的制服都是订做的。他有银灰色的头发、轻度近视的眼睛和突出的性感薄唇。他是个感觉敏锐、优雅得体且久经世故的人,对每个人的缺点都很敏感,除了他自己的,觉得每个人都荒唐可笑,除了他自己。佩克姆将军在品位和风格之类的小事情上极为用力,挑剔得几近苛刻了。他总是喜欢增补。快要发生的事件从来不会到来,而永远是即将来临。说他写报告自我夸赞,建议加强他的权力以涵盖所有作战行动,那是不对的,他写的是呈文。其他军官的呈文总是写得浮夸、虚饰、模棱两可。别人的错误一定是可悲叹的,规章制度从来都是严苛的,他的数据从来不是得自可靠的出处——永远是源自。佩克姆将军经常受到掣肘,事情常常责无旁贷地落到他身上,他行动起来时常是万分勉强。他从来没有忘记黑和白都不是颜色;如果他的意思是口述,就绝对不会用口头一词。他能流利地引用柏拉图、尼采、蒙田、西奥多·罗斯福、萨德侯爵和沃伦·盖·哈定的名言。像沙伊斯科普夫这样一个纯洁的听众佩克姆将军正好用得着,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机会,会整个打开他耀眼炫目的博学宝库,展示充斥其中的双关语、俏皮话、诽谤、说教、轶事、谚语、警句、箴言、妙语和其他刻薄的格言。他着手引导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适应新环境时,文雅而愉快地微笑着。

“我唯一的缺点,”他以老练的风趣议论道,同时密切注意这句话的效果,“就是没有缺点。”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点没笑,佩克姆将军不禁大吃一惊,沉重的疑虑一下子压碎了他的热情。他刚开始讲一个他最拿手的悖论,就惊慌地发现对方无动于衷的脸上竟然一丝反应都没有闪过,那张脸的色泽和肌理突然使他联想到一块没有用过的皂性橡皮擦。也许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累了,佩克姆将军慷慨地给予自己一个解释: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佩克姆将军对待他手下所有人员的态度,无论军官还是士兵,一律都是本着忍耐和放任的宽容精神的。他常常提及,如果他的下属迁就他,他就会更加迁就他们,其结果就是,他总是狡猾地轻声一笑补充说,他们之间就永远不会有相同的观点和见解。佩克姆将军认为自己很有美学趣味,是个知识分子,别人和他意见相左的时候,他总是力劝他们客观一些。

正是这位确实很客观的佩克姆,此刻正鼓励地盯着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以一种宽宏大量的谅解态度继续他的灌输。“你来得正是时候,沙伊斯科普夫。由于我们的部队领导无能,夏季攻势已逐渐停止,所以我现在急需一位像你这样能吃苦、有经验、有能力的军官来帮忙撰写呈文。全仗了这些呈文,让人们知道我们有多么出色,做了多少工作。我希望你是一个高产的写手。”

“我对写作一窍不通。”沙伊斯科普夫情绪低落地反驳道。

“好吧,别为这事烦恼了,”佩克姆将军快活地轻轻一甩手腕,继续说,“就把我派给你的任务转派给别人,试试运气吧。我们称之为职责委托。在我掌管的这个协作机构中靠近最底层的地方,有许多接到任务就确实能够完成的人,那里一切事务都能平稳进行,不需要我太费心。我想那是因为我是个很好的行政官。在我们这个大部门里,我们做的工作没有什么是特别重要的,也从来不需要仓促赶工。反过来说,让人家知道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才是重要的。你要是发现人手不够,就跟我说。我已经正式提出申请,要求增加两名少校、四名上尉和十六名中尉来给你帮忙。我们做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但重要的是我们做了大量这样的工作。你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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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的事怎么办?”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插嘴道。

“什么阅兵?”佩克姆将军问,他感觉他的优雅风度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我不能每个星期天下午主持一次阅兵吗?”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急躁无礼地问。

“不,当然不行。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但他们说我可以。”

“谁说你可以?”

“派我来海外的军官。他们说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指挥部队进行阅兵。”

“他们对你说谎了。”

“这不公平,长官。”

“很遗憾,沙伊斯科普夫,我愿意尽我所能让你在这里感到愉快,可是阅兵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机构人员不足,组织不起像样的阅兵;如果试图迫使战斗部队参加,他们就会公开起来造反。恐怕你这事得搁一搁,等我们掌控局面后再说,到那时你就可以指挥部队做你想做的了。”

“我妻子怎么办?”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怀疑地问,他好像很不满,“我还是可以把她接来的,对吧?”

“你妻子?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想?”

“丈夫和妻子应该在一起。”

“这件事也不可能。”

“但他们说我可以把她接来!”

“他们又对你说谎了。”

“他们没有权利对我说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抗议道,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当然有权利。”佩克姆将军呵斥道,故意摆出冷酷严厉的样子,决定当场考验一下这位新上校的勇气,“别这么傻了,沙伊斯科普夫。人们有权做任何事情,只要法律不禁止,而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对你说谎。听着,再不要用这些伤感的陈词滥调浪费我的时间了。你听见了吗?”

“是,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咕哝道。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于是佩克姆将军暗暗感谢命运之神给他派来这么一个懦弱的下属。如果是个火气十足的男人,那就难以想象了。得胜之后,佩克姆将军又慈悲起来,他并不喜欢羞辱他的部下。“如果你妻子是陆军妇女队的,我也许可以把她调过来。但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她有个朋友是陆军妇女队的。”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满怀希望地提供信息。

“恐怕这还不够。如果沙伊斯科普夫夫人愿意,就让她参加陆军妇女队吧,我会把她调过来的。不过同时,我亲爱的上校,可以的话,让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小小的战争上来吧。这里,概括地说,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军事形势。”佩克姆将军站起身,朝挂着无数彩色地图的旋转支架走去。

沙伊斯科普夫脸色苍白。“我们不会参加战斗,对吧?”他惊恐地脱口而出。

“噢,不,当然不,”佩克姆将军宽容地向他保证道,脸上是友好的微笑,“请给我一些信赖,好吗?这就是我们至今还留在罗马这儿的原因。当然,我也很想去北边的佛罗伦萨,在那里可以跟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保持更密切的联系,但是佛罗伦萨离实战区域还是太近了点,不适合我。”佩克姆将军拿起一根木制指示棒,欣快地将它的橡皮头从意大利一侧海岸横扫至另一侧,“这些,沙伊斯科普夫,就是德国人。他们在这些山里开挖,构筑了坚固的哥特防线,不到明年春末是赶不走他们的,虽然我们派去的那些乡巴佬还是会努力尝试。这就给了我们特种部队将近九个月的时间达到目标。那个目标就是夺取美国空军每一个轰炸大队。毕竟,”佩克姆将军说着,低沉、抑扬顿挫地又轻轻一笑,“如果往敌人头上扔炸弹还不算特种任务,我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了。你不同意吗?”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并没有显出任何同意的迹象,但是佩克姆将军正沉迷于自己的长篇大论之中,没有注意到。“我们目前的形势好极了,像你这样的增援力量正不停地到来,我们有极为充裕的时间精心制订我们的整体战略。我们当前的目标,”他说,“就在这儿。”佩克姆将军把指示棒往南一挥,直指皮亚诺萨岛,意味深长地敲了敲用黑色油笔写在那儿的一个很大的单词。那个词是德里德尔。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半眯着眼睛走到地图近前:自从进了这个房间,他迟钝的脸上这才第一次隐约发出一丝领悟的光。“我想我明白了,”他大声叫道,“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把德里德尔从敌人那边俘虏过来。对吗?”

佩克姆将军宽厚地笑了。“不,沙伊斯科普夫。德里德尔是我们这边的,但德里德尔就是敌人。德里德尔将军指挥四个轰炸大队,我们必须把它们都夺过来,才能继续我们的进攻。攻克德里德尔将军,我们将得到飞机和至关重要的基地,这样才能把我们的行动扩展到别的领域。这场战役,顺便说一句,我们就要赢了。”佩克姆将军又一次平静地笑着慢慢走到窗前,然后双臂交叉,背靠窗台站定,为自己的机智、见多识广以及老奸巨猾和厚颜无耻而洋洋自得。他那运用自如的高超遣词技巧特别能挑起人们的兴趣。佩克姆将军喜欢听自己讲话,特别喜欢听自己谈论自己。“德里德尔将军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我,”他志得意满地说,“我一直在通过议论和批评入侵他的管辖范围,这些事本来跟我毫不相干,他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指责我企图削弱他的力量,我只不过回答说,我提请注意他的过失,唯一目的就是要消灭低效率,增强我军的战斗力。接着我装傻,问他是否反对增强我军的战斗力。噢,他又是嘟囔又是生气又是咆哮,却真的是毫无办法。他简直就落伍了。你看,他都快变成大酒鬼了。这个可怜的傻瓜根本不应该当将军。他没有将军的风度,一点都没有。感谢上帝,他就快撑不住了。”佩克姆将军暗自轻笑,颇存自得的意味,随口引用了一个他喜爱的学术典故,“我有时把自己想象成福丁布拉斯——哈,哈——在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莱特》里,他只是在冲突之外绕啊,绕圈子,直到一切都崩溃了,这才闲逛进来收拾残局,把什么都收归己有。莎士比亚是——”

“我对戏剧一窍不通。”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生硬地插嘴道。

佩克姆惊愕地望着他。他引用莎士比亚崇高的《哈姆莱特》,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粗暴而冷漠的轻忽和践踏呢。他不由得真的担忧了,开始怀疑五角大楼究竟塞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笨蛋。“那你到底知道什么?”他讥讽地问。

“阅兵,”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急切地回答道,“我可以把有关阅兵的备忘录发送出去吗?”

“只要你一次都不安排,”佩克姆将军回到椅子上,仍然皱着眉头,“而且,只要它们不妨碍你的主要任务,也就是建议把特种部队的权力扩大到涵盖所有战斗活动。”

“我可以先制订阅兵计划,然后再取消吗?”

佩克姆将军顿时活跃起来。“哇,这个主意绝妙!只要每周发出推迟阅兵的通知就行了,根本不要去安排,那样麻烦就没个完了。”佩克姆将军又一次轻快地笑起来,充满了热诚。“不错,沙伊斯科普夫,”他说,“我认为你真的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毕竟,哪个战斗指挥官会来找我们争吵呢,就因为我们通知他的人下星期天没有阅兵?我们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而已,但是,其中暗含的意思就太妙了。是的,的确妙极了。我们在暗示,只要我们决定了,就可以安排一次阅兵。我开始喜欢你了,沙伊斯科普夫。顺便认识一下卡吉尔上校吧,跟他讲讲你想到的主意。我知道你们两个会彼此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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