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30 邓巴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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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男人在毛巾、汗衫或毯子上玩纸牌,达克特护士则背靠一个沙堆坐着,另洗一副牌。不洗这副额外的纸牌时,她就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照一面小镜子,一边往她那拳曲的、略带红色的睫毛上抹睫毛油,傻乎乎地以为这样就能使睫毛永久变长。有时她还会洗牌作弊,或者捣点什么鬼让他们看不出来,他们打了好久才发现上当,于是全都厌烦地扔下手里的牌,上来使劲戳她的胳膊或大腿,一边用脏话骂她,警告她不要再这么胡闹。这时她呵呵直笑,洋溢着无比的快乐和满足。他们正极力思考的时候,她却在一旁东拉西扯地唠叨个没完,于是他们又用拳头使劲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闭嘴,这时一抹兴奋的红晕便悄悄爬上了她的双颊。达克特护士陶醉于这样的关注之中,当约塞连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她会快乐地垂下短短的栗色刘海。想到沙丘的另一边有那么多一丝不挂的小伙子和男人在闲荡,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特殊的温暖与期待的安宁感。她只要找个借口伸长脖子或者站起身来,就能看见二十或四十个裸体男性在阳光下闲逛、打球。在她眼里,自己的身体是这么熟悉而又平凡,她都迷惑不解了,男人竟能从中得到神魂颠倒的快乐,他们竟有那么强烈、兴味盎然的欲求,只想碰碰它,只想急切地伸手出去揿揿它、捏捏它、掐掐它、揉揉它。她不理解约塞连的情欲,但她愿意相信他的话。

性欲冲动的夜晚,约塞连就拿上两条毯子,带着达克特护士来到海滩,享受彼此几乎不脱衣服做爱的乐趣;他有时也很享受跟罗马所有那些充满活力而赤身裸体的浪荡女做爱,但这更来劲。他们经常夜里跑到海滩上去却不做爱,而只是躺在两张毯子之间瑟瑟发抖,相互搂抱着抵御清新、潮湿的寒气。墨黑的夜越来越冷,星星仿佛结了寒霜而渐渐稀疏。浮筏摇摆于幽暗的月影之中,好像要漂走似的。空气中明显透着寒意。其他军官刚刚开始安装火炉,他们白天到约塞连的帐篷里来,对奥尔的手艺赞不绝口。达克特护士兴奋得发狂,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约塞连总是忍不住要碰她,尽管白天周围有人时,她不会允许他把手伸进她的游泳裤里,即使只有克拉默护士在场也不行——她坐在沙丘的另一侧,高高翘着责难的鼻子,装着什么也不要看。

克拉默护士已经不跟她最好的朋友达克特护士说话了,原因在于达克特护士和约塞连之间的暧昧关系,但达克特护士去哪里她都还是跟着,因为达克特护士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对约塞连和他的朋友们都不满意。他们起身带达克特护士去游泳,她也起身去游泳,即使在水里也仍旧与他们保持十码的距离,保持沉默的态度,对他们冷冰冰的。他们嬉笑戏水,她也嬉笑戏水;他们潜水,她也潜水;他们游到沙堤休息,她也游到沙堤休息;他们上岸,她也上岸,用自己的浴巾擦干肩膀,冷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直挺着背。水面反射的阳光给她浅金黄色的头发镶了一圈光亮,就像一个光环。如果达克特护士表示悔悟并道歉,克拉默护士就准备重新跟她说话,可是达克特护士宁愿维持现状。很久了,她一直想责骂克拉默护士一顿,好叫她闭嘴。

达克特护士觉得约塞连特别棒,已经想要改造他了。她喜欢看他趴着身子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小睡,或者阴郁地凝视和缓而平静的海浪的样子。那延绵不尽的海浪拍击着海岸,像宠物小狗似的轻快地蹦跳上沙滩,有一两英尺远,然后又急急退去。他沉默时她很安静,她知道自己没有惹他厌烦;他打瞌睡或沉思的时候,她就专心致志地擦拭或涂抹指甲。午后散漫的暖风轻柔地徜徉在海滩上。她喜欢打量他那宽阔、直长、强健有力的后背,那皮肤呈古铜色,没有一点瑕疵。她喜欢突然把他整个耳朵含在嘴里,同时手顺着他的前胸一路往下摸去,即刻把他撩拨得欲火中烧。她喜欢撩得他心急火燎,一直熬到天黑,这才满足他。事后她爱慕地亲吻他,她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快乐啊。

跟达克特护士在一起,约塞连从不觉得寂寞,她确实非常懂得何时闭嘴,又任性得恰到好处。浩瀚无际的海洋时常困扰着约塞连,让他备受折磨。就在达克特护士擦拭指甲的时候,他悲哀地想着多少人死在了水底下。他们肯定已经超过一百万了。他们在哪儿?什么虫子吃掉了他们的肉体?他想象着那可怕的无能为力——他们只能无助地大口大口吸进海水。约塞连的目光跟随着远处来来往往的小渔船和军用汽艇,觉得它们很是虚幻;说每艘船上都载有不折不扣的真人要去往什么地方,似乎并不真实。他往多石的厄尔巴岛眺望,眼睛不由得在天空寻找那片蓬松洁白的团状云朵,克莱文杰就消失在其中。他凝视着茫茫的意大利地平线,想起了奥尔。克莱文杰和奥尔,他们到哪里去了?约塞连有一次黎明时分站在码头上,看着一根带着一撮毛的圆木随着潮水朝他漂来,却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个溺死者肿胀的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他渴望活着,于是急切地伸手抓住达克特护士的肉体不放。他胆战心惊地研究每一件漂浮物,寻找有关克莱文杰和奥尔的可怕的痕迹,准备好接受任何恐怖的震撼,除了麦克沃特有一天给他带来的。当时,麦克沃特驾着飞机打破了远处的宁静,一阵风似的突然闯入视野,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喀喀声,沿着海岸线毫不留情地呼啸而去,掠过那只起伏不定的浮筏。浮筏上立着头发金黄、皮肤苍白,老远都看得见瘦骨嶙峋的裸露胸廓的小桑普森滑稽地跳起来想摸飞机。正在这时,也许是因为一股意外的强风,也许是因为麦克沃特一点小小的误判,那一掠而过的飞机往下沉了一点,刚好够得上一只螺旋桨把他劈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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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当时不在场的人都鲜明而准确地记得随后发生的事情。透过飞机引擎撼人心魄、势不可挡的轰鸣,只听得最短暂、最轻微的一声“嚓!”,随后就看见小桑普森两条苍白干瘦的腿——不知怎的,在血糊糊被截断的臀部那儿仍然有几根筋连接着——在浮筏上一动不动站立了仿佛一两分钟之久,终于随着一声微弱、回荡的溅水声,向后翻倒栽进水里,彻底倒转过来,于是看得见的就只剩下小桑普森形状怪异的脚趾和灰白色的脚掌了。

海滩上乱成一团。克拉默护士突然冒了出来,趴在约塞连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约塞连则搂住她的肩膀抚慰她。他的另一只胳膊托着达克特护士,她也靠着他,浑身战栗地抽泣着,瘦削的长脸一片惨白。海滩上每个人都在尖叫、狂奔,而男人叫得就像女人。他们慌乱地奔回去拿自己的东西,急乎乎地弯腰收拾,一边偷眼望着每一道缓缓涌上来的齐膝深的波浪,好像一些丑陋的、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官——比如肝脏或肺什么的——会卷在浪里向他们直冲过来。水里的人都拼命要逃出来,慌乱之中竟然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号着涉水而行,却被黏稠、难缠的海水阻拦着,像是在刺骨的风中行进一般。小桑普森的血肉撒得到处都是,那些发现自己四肢或躯干上溅有血迹的人惊恐而厌恶地缩着身子,好像要竭力脱掉那层可憎的皮似的。人人都在没头没脑地乱窜,时不时痛苦而恐惧地回头瞥上一眼,他们虚弱的喘息声和哭泣声充盈了整个幽深、阴暗、沙沙作响的树林。约塞连赶着两个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女人发疯似的奔逃,又是推又是戳地催促她们快点,接着又咒骂一声冲回去拉饿鬼乔。这家伙被他抱着的毯子或相机套绊住了,朝前一跤摔将下去,脸朝下扑进了溪流的淤泥里。

中队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了。穿着军服的人也在那里尖叫、狂奔,不然就一动不动恐惧地站着,好像就地生了根似的。比如奈特中士和丹尼卡医生,他们严肃地伸长脖子,望着那架犯罪的、倾斜的、凄凉的飞机载着麦克沃待慢慢盘旋上升。

“那是谁?”约塞连冲上来急切地朝丹尼卡医生喊道。他一瘸一拐、气喘吁吁的,忧郁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光,燃烧着剧痛。“谁开的飞机?”

“麦克沃特,”奈特中士说,“他带了两个新来的飞行员在做训练飞行。丹尼卡医生也在上面。”

“我就在这里。”丹尼卡医生争辩道,声音怪异而不安,焦虑地迅速瞥了奈特中士一眼。

“他为什么不降落?”约塞连绝望地叫道,“为什么一个劲往上飞?”

“他恐怕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道,仍旧肃穆地凝视着麦克沃特孤独爬升着的飞机,“他知道闯下了什么样的祸。”

而麦克沃特一直在往高处爬升,嗡嗡作响的飞机平稳地朝上,缓慢、呈椭圆形地螺旋上升,带着他飞到海面之上极高的地方,于是朝南边飞去;等他再绕机场盘旋一圈之后,飞机便贴着黄褐色的丘陵地带又向北边飞去。他很快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引擎声轻柔得有如低语。一顶白色的降落伞突然噗的一声张开了,片刻之后,第二顶降落伞张开了,跟第一顶一样,直接向机场跑道的空旷处飘落。地面上没有动静,飞机继续向南飞了三十秒钟,遵循着同样的飞行方式,现在是既熟悉又可预测了。这时麦克沃特扬起一侧机翼,优雅地倾斜绕行,开始转弯了。

“还要下两个人,”奈特中士说,“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

“我就在这里,奈特中士,”丹尼卡医生哀怨地对他说,“我不在飞机上。”

“他们为什么不跳伞?”奈特中士自言自语地大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跳伞?”

“没有道理啊,”丹尼卡医生咬着嘴唇伤心地说,“简直没有道理。”

但是约塞连突然间明白了麦克沃特不跳伞的原因,于是追着麦克沃特的飞机一路狂奔穿过整个中队营地,一边挥舞着双臂,恳求地朝他大声呼喊:“快降落吧!麦克沃特,快降落吧!”但是似乎没有人听见,麦克沃特当然也不用说了。这时约塞连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长长悲叹,但见麦克沃特又转了一个弯,点了一下机翼以示敬礼,下定决心,噢,哎呀,我的天哪,他朝一座山撞了过去。

卡思卡特上校被小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的死弄得如此心烦意乱,他决定把飞行任务提高到六十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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