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36 地下室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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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特利的死讯几乎要了牧师的命。当时塔普曼牧师正坐在帐篷里,戴着老花眼镜辛苦地处理文件,这时电话铃响了,机场向他通报了飞机半空相撞的消息,他的心一下子枯焦了。他放下电话,手在颤抖,另一只手也开始颤抖。这场灾难真是大得无法想象,十二个人阵亡——这是多么恐怖,多么、多么地可怕呀!他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他本能地祈祷约塞连、内特利、饿鬼乔以及别的朋友不要在阵亡者之列,随后又懊悔地责备自己,因为祈求他们平安就是祈求他根本不认识的别的年轻人死亡。祈祷也太晚了,不过他会做的只有这个。他的心怦怦直跳,声音好像来自外面什么地方;他知道,往后只要坐上牙医的治疗椅,只要瞥见外科手术器械,只要目击汽车事故,只要在夜里听见呼喊声,他的心都会同样疯狂地咚咚乱跳,并且害怕自己马上就要死去。往后他只要再看见有人斗殴,就会担心自己会晕过去,在人行道上把脑袋摔裂,或者遭受致命的心脏病或脑溢血发作。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见到妻子,因为布莱克上尉已经在他的心目中埋下了对所有女性的忠诚与品德如此强烈的怀疑。有那么多别的男人,他觉得,能够给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满足。如今他想到死亡的时候,总是想到妻子,而他想到妻子的时候,总是想到失去她。

又过了一分钟,牧师觉得有力气站起来了,于是他心情阴郁、步履艰难地走去隔壁帐篷找惠特科姆中士。他们开着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车,牧师双手握成拳头,免得它们在腿上颤抖。他咬紧牙关,尽力不去听惠特科姆中士对这次灾难性事件兴高采烈的喋喋不休。十二个人阵亡意味着另外十二封吊唁通函,经卡思卡特上校签字后,可以捆成一捆邮寄给阵亡者亲属。这十二人的阵亡使惠特科姆中士产生了一线希望,复活节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一篇关于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机场上,沉重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压制着运动,像一道残忍无情的魔咒囚禁了仅有的可能打破它的人们。牧师不禁心生敬畏之情。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远、骇人的寂静。近两百名疲倦、憔悴又沮丧的空勤人员提着降落伞包,阴郁地、一动不动地聚成一群,站在简令室外面,面无表情地盯着不同的方向,神情呆滞而委顿。他们似乎不愿离开,也无法移动了。牧师走近时,敏锐地听到了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他的眼睛在呆呆静立、虚弱无力的身形的迷宫中急切而狂乱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约塞连,不禁一阵狂喜,随后他的嘴就惊骇万分地慢慢张开了,因为他注意到约塞连疲惫肮脏的脸上鲜明地流露出深沉而麻木的绝望。他立刻明白内特利已经死了,于是痛苦地退缩几步,摇着脑袋,一脸苦相,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这个消息打得他全身麻木,他突然抽泣起来。他双腿瘫软,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内特利死了,他满心希望是自己弄错了,而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周围几乎听不见的、含糊的喃喃之声中,内特利的名字正反复、清晰地冒出来。内特利死了,这个小伙子已经战死了。牧师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下巴开始颤抖。他的眼睛充满泪水,他在哭泣。他踮起脚尖朝约塞连走去,到他身边哀悼内特利,分担他无言的悲伤。就在这时,一只手粗鲁地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无礼的声音问道:

“是塔普曼牧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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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惊地转过身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矮胖、好斗的上校,他脑袋很大,蓄着八字胡,皮肤光滑红润。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是我。什么事?”牧师的胳膊被这人的手指捏得生疼,拼命地想挣脱出来。

“跟我来。”

牧师惊恐而慌乱地退缩着。“去哪儿?为什么?你究竟是谁?”

“你最好跟我们走,神父。”牧师的另一侧,一个身材瘦削、长着鹰一样脸的少校带着恭敬的悲伤,拖腔拖调地说,“我们是政府派来的,想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塔普曼牧师吗?”胖上校问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们走吧,”布莱克上尉恶意而轻蔑地冷笑一声,冲牧师大声叫道,“识相的话就上车吧。”

几只手不容分说把牧师拖走了。他想向约塞连呼救,可似乎离得太远,很难听见。附近一些人心生好奇,开始打量他。牧师窘得脸火辣辣的,低着头任由他们领到一辆指挥车的后排,坐在那个大脸红润的胖上校和那个垂头丧气、假装殷勤的瘦少校中间。他主动向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腕,一时间竟以为他们要把他铐上。另一个军官已经坐在前排座位上了。一个挂着哨子、戴着白色钢盔的高个子宪兵坐到方向盘后。一直等到车门关上,汽车摇摇晃晃开出机场,飞驰的车轮在崎岖的柏油马路上呜呜作响时,牧师才敢抬起眼睛来。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怯懦、内疚地轻声问道,眼光依然躲避着。他突然想到,他们扣留他,是要把空中撞机事件和内特利阵亡归罪于他。“我做了什么?”

“你就不能闭上臭嘴,让我们提问题吗?”上校问。

“别这样对他说话,”少校说,“没必要这么不尊重。”

“那就叫他闭上臭嘴,让我们提问题。”

“神父,请闭上臭嘴,让我们提问题,”少校同情地劝道,“这样对你更好。”

“没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师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说,“可我恰巧特别虔诚,喜欢把所有神职人员都叫作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上校嘲笑道,亲近地用胳膊肘顶了顶牧师的肋骨,“说下去,牧师。告诉他,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吗?”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进过散兵坑。”

前排那个军官猛地转过头来,一副找茬的表情。“你也从来没有进过天堂,对吧?但是你知道有个天堂,不是吗?”

“或者是吗?”上校说。

“那是你犯下的一项非常严重的罪行,神父。”少校说。

“什么罪行?”

“我们还不知道,”上校说,“但我们会查出来,而且我们明确知道那非常严重。”

汽车在大队司令部门前拐下了马路,轮胎嘎吱一响,只是略微减速,便继续前行绕过停车场,到大楼背后停下来。那三个军官和牧师下了车,他们排成单行,领着他走下一段通往地下室的颤巍巍的木楼梯,把他带到一间潮湿阴暗、水泥天花板低矮、石墙裸露的房间。四周墙角都布满了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蜈蚣嗖地从地上溜掉,钻到水管底下去了。他们叫牧师坐到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前面是一张空空的小桌。

“请随意一些,牧师。”上校热情地招呼道,同时打开一盏耀眼的聚光灯,直射到牧师脸上。他把一套铜指套和一盒火柴放到桌子上。“我们要你放松些。”

牧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四肢完全没了力气。他束手无策。他意识到,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处置他,这些残忍的家伙可以就在地下室把他活活打死,没有人会来救他,没有人,也许除了那位虔诚、富有同情心的瘦长脸少校——这人打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响亮地滴进水池里,然后回到桌前,把一段沉重的橡皮管放在铜指套边。

“一切都会好的,牧师,”少校安慰道,“如果你没有罪,什么也不用害怕。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呢?你没有罪,对吗?”

“他当然有罪,”上校说,“罪大恶极。”

“我犯了什么罪?”牧师哀求道,感到越来越迷惑,也不知道该向他们哪一个乞求怜悯。第三个军官没有佩戴徽章,他这时默不作声地溜到了一旁。“我做了什么?”

“这正是我们要搞清楚的。”上校回答说,把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推到牧师面前,“给我们写下你的名字,好吗?用你自己的笔迹。”

“我自己的笔迹?”

“对。写在纸上随便什么地方。”牧师写完后,上校把拍纸簿拿了回去,把它和一张从文件夹里取出来的纸并排放好。“看见了吧?”他对少校说。少校已经来到他的身旁,正从后面神情肃穆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

“它们并不一样,是吗?”少校承认道。

“我跟你说过是他干的。”

“干了什么?”牧师问。

“牧师,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少校用极为悲哀的语调指责道。

“什么事?”

“我没法告诉你我对你有多失望。”

“因为什么?”牧师越发惊慌地追问道,“我干了什么?”

“因为这个,”少校回答道,带着大失所望的厌恶神情,把牧师刚才签过名的拍纸簿扔到桌子上,“这不是你的笔迹。”

牧师惊愕地使劲眨着眼睛。“这当然是我的笔迹。”

“不,这不是,牧师。你又在撒谎了。”

“可这是我刚写的!”牧师恼怒地叫道,“你们看着我写的。”

“这就对了,”少校挖苦地回答道,“我看着你写的。你不能否认你确实写了。一个在自己的笔迹上都撒谎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会撒谎。”

“但是谁在我自己的笔迹上撒谎了?”牧师质问道,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腔怒火,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你们疯了还是怎么的?你们两个在讲些什么呀?”

“我们要求你用自己的笔迹写下你的名字,但你并没有这么做。”

“我当然这么做了。不用我自己的笔迹,我用谁的笔迹?”

“用别的什么人的笔迹。”

“谁的?”

“这正是我们要弄清楚的。”上校威胁道。

“说吧,牧师。”

牧师从这个望到那个,他越来越疑惧,越来越狂躁。“那笔迹是我的,”他情绪激昂地坚持道,“如果那不是,那我的笔迹在哪里?”

“就在这里!”上校回答道。他极为高傲地把一份胜利邮件的影印件扔在桌子上,那上面除了称谓语“亲爱的玛丽”之外,所有字迹都被涂抹掉了,此外检查官在信上写道:“我苦苦思念着你。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上校看着牧师的脸变得绯红,轻蔑地笑了起来。“怎么样,牧师?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牧师花了好长时间才回答,他已经认出了约塞连的笔迹。“不。”

“可你还是认字的,对吧?”上校不依不饶地讽刺道,“写信人签了他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

“那么就是你写的。证明完毕。”

“但我没有写。那也不是我的笔迹。”

“那么你又用别人的笔迹签了你自己的名字,”上校耸耸肩,反驳道,“就是这么回事。”

“噢,这太荒唐了!”牧师叫喊道,突然失去了全部耐心。他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双手攥紧拳头。“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你们听说了吗?十二个人刚刚阵亡,我没有时间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你们无权把我扣留在这儿,我简直不能容忍下去了。”

上校没说一个字,他朝牧师的胸口使劲一推,把他重重推倒在椅子里,于是牧师突然虚弱了,再一次怕得要命。少校拾起那段橡皮管,又开始威胁地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轻轻拍打着。上校拿起那盒火柴,从里面抽出一根,对着火柴盒划火面作势要划,同时阴沉着脸看他还敢做出什么反抗的表示。牧师脸色苍白,几乎给吓得不能动弹了。终于,聚光灯的强光逼得他扭过脸去。水龙头的滴水声越来越响,弄得他心烦意乱,不堪忍受。他真希望他们告诉他想要些什么,他好知道该坦白些什么。他紧张地等待着,这时上校对第三个军官做了个手势,那人便从墙边缓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离牧师也就几英寸。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阴森逼人。

“把灯关掉吧,”他扭头平静地低声说,“灯光太刺眼。”

牧师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谢谢你,长官。还有那儿在滴水,也请关上吧。”

“随它去,”那军官说,“我不烦。”他往上提了提裤腿,好像要保持上面整齐的折痕。“牧师,”他随便问道,“你属于哪个教派?”

“我是再浸礼派的,长官。”

“这是个相当可疑的教派,不是吗?”

“可疑?”牧师问道,并露出一脸的茫然,“为什么,长官?”

“嗯,对这个教派我一无所知。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吧?难道这样它都还不显得可疑?”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圆滑地回答道,有些心神不宁的口吃。这人没戴徽章,让他觉得很为难,甚至拿不准该不该称他“长官”。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力审问他?

“牧师,我学过拉丁文。我认为向你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先让你知道,这样才公平。再浸礼教徒一词不是恰恰意味着你不是浸礼教徒吗?”

“哦,不,长官。远不止这一点。”

“你是浸礼教徒吗?”

“不是,长官。”

“那么你是非浸礼教徒了,不对吗?”

“长官……”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跟我斗嘴。你已经承认了。听着,牧师,说你不是浸礼教徒并没有真正告诉我们你是什么,对吧?你可以是任何人。”他微微向前倾斜,显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样子。“你甚至可能是,”他补充道,“华盛顿·欧文,不是吗?”

“华盛顿·欧文?”牧师吃惊地重复道。

“别装了,华盛顿,”那肥胖的上校暴躁地插话道,“你为什么不坦白交代呢?我们知道是你偷的那个梅子番茄。”

片刻的惊愕之后,牧师咯咯地傻笑起来,神经质地放松了。“哦,原来是这样!”他大声叫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并没有偷那个梅子番茄,长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给我的。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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