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约塞连 · 1
“科恩中校说,”丹比少校带着拘谨而满足的微笑对约塞连说,“交易仍然有效。一切都在顺利安排着。”
“不,不是的。”
“噢,是的,的确是的。”丹比少校和蔼地坚持道,“实际上,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你差一点被那个姑娘杀死,可真是走运。这下,交易可以顺利进行了。”
“我不要跟科恩中校做任何交易。”
丹比少校沸腾的乐观劲儿即刻消失,突然间汗水汩汩而出。“可你确实跟他有一笔交易,不是吗?”他苦恼而困惑地问道,“你们没有达成协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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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撕毁协议。”
“可你们为协议达成握过手,不是吗?你作为绅士是给了他承诺的。”
“我要食言了。”
“噢,哎呀,”丹比少校叹了口气,开始用一块折叠的白手帕毫无效果地轻拍他那饱经忧患的前额,“可为什么呢,约塞连?他们给你的是一笔非常好的交易。”
“那是一笔龌龊的交易,丹比。一笔令人作呕的交易。”
“噢,天哪,”丹比少校烦躁地说道,用手抹了抹硬直的黑头发,一头浓密的短短的鬈发早已让汗水浸透了发梢。“噢,天哪。”
“丹比,你不觉得它令人作呕吗?”
丹比少校想了一下。“是,我想它是令人作呕,”他不情愿地承认道。他突出的球状眼睛显得十分烦躁不安,“但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交易呢?”
“我是一时软弱做下的,”约塞连带着阴郁的讽刺意味说着俏皮话,“我是想救我的性命。”
“难道你现在不想救你的性命?”
“所以我不让他们迫使我飞更多任务。”
“那就让他们送你回国,你就不再会有危险了。”
“让他们送我回国,因为我飞过不止五十次任务了,”约塞连说,“而不是因为我被那个姑娘捅了一刀,更不是因为我变成了这样一个固执的狗杂种。”
丹比少校用力摇摇头,一脸的诚挚和戴眼镜的苦恼。“他们那么一做,就几乎得把每个人都送回国去了。大多数人都飞过不止五十次任务。卡思卡特上校不可能一次就要求增派这么多没有经验的补充机组人员,那会招来调查的人的。那样他就掉进自设的陷阱里了。”
“那是他的问题。”
“不,不,不,约塞连,”丹比少校急切地反对道,“那是你的问题。因为你要是不完成这笔交易,你一出院,他们马上就会启动军法审判程序。”
约塞连对丹比少校嗤之以鼻,他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才不会呢!别对我撒谎了,丹比,他们根本不会这么做。”
“他们为什么不会?”丹比少校问道,并惊讶地眨着眼睛。
“因为我现在已经真的拿住他们了。有份官方报告说,我是被一个企图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刺伤的,这样一来,他们再想对我进行军法审判,岂不显得太愚蠢了。”
“可是,约塞连!”丹比少校叫道,“另外还有一份官方报告说,你是在进行广泛的黑市操作时被一个无辜的姑娘刺伤的。这些黑市操作涉及破坏活动以及向敌方出售军事秘密。”
约塞连惊得目瞪口呆,他心中充满了诧异和失望。“另一份官方报告?”
“约塞连,他们想要多少份官方报告就可以准备多少份,并根据他们在任何特定情况下的需要,选用任意一份。你这都不知道吗?”
“噢,天哪,”约塞连垂头丧气地嘟哝着,脸上血色尽失,“噢,天哪。”
丹比少校带着贪婪的善意神情,热切地步步进逼。“约塞连,照他们的要求做,让他们送你回国,这样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是对卡思卡特、科恩和我最好,并不是对每个人。”
“是对每个人,”丹比少校坚持道,“这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对大队里那些不得不继续飞更多任务的人,这也是最好的吗?”
丹比少校畏缩了,不自在地转过脸去一小会。“约塞连,”他回答道,“如果你逼得卡思卡特上校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并证明你犯有将被指控的所有罪行,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会坐很多年牢,一生就全毁了。”
约塞连越听他往下讲,心里就越忧虑。“他们会指控我犯了什么罪呢?”
“弗拉拉上空作战无能,违抗上级指令,拒绝执行与敌人交火的命令,还有开小差。”
约塞连冷静地吸了吸两颊。
“他们也许会指控我犯下所有那些罪状,是不是?他们还为弗拉拉空战发给我一枚勋章呢,现在怎么又指控我作战无能?”
“阿费将宣誓作证,说你和麦克沃特在正式报告中撒了谎。”
“我敢打赌,那个杂种会干得出来!”
“他们还将证明你犯有下列罪行:”丹比少校列举道,“强奸、大量黑市操作、破坏活动,以及向敌方出售军事秘密。”
“他们如何证明这些呢?那些事情我一件也没干过。”
“可是他们有证人,会宣誓作证说你干过。他们可以找到所需的所有证人,只需说服他们除掉你对国家有好处就行了。从某个角度看,这确实会对国家有好处。”
“从哪个角度?”约塞连质问道,他强压敌意,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慢慢抬起身来。
丹比少校往后缩了缩,又擦拭起额头来。“好吧,约塞连,”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眼下,把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搞臭,对作战是没有好处的。让我们面对现实吧,约塞连——不管怎么说,大队的战绩确实非常出色。假如你接受军法审判却又被证实无罪,其他人可能也会拒绝执行飞行任务。卡思卡特上校将会丢脸,部队的军事效能就有可能丧失殆尽。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证明你有罪并把你关进监狱,确实会对国家有好处,尽管你是无辜的。”
“你说得可真动听!”约塞连刻薄而怨恨地斥责道。
丹比少校脸红了,很不自在地扭动着,不敢正眼看人。“请别责怪我,”他神情焦虑而正直地恳求道,“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所做的不过是试图客观地看问题,找出解决办法处理一个极为困难的局面。”
“不是我造成这个局面的。”
“但你能够解决它。此外你还能干什么?你又不想飞更多的任务。”
“我可以潜逃。”
“潜逃?”
“开小差。溜之大吉。我可以扭头不理这整个该死的混乱局面,一跑了之。”
丹比少校大吃一惊。“往哪儿跑?你能去哪里?”
“我可以轻松地跑到罗马。还可以在那儿藏起来。”
“他们随时会找到你,你就这样分分秒秒生活在危险中一辈子?不不不不,约塞连。那样做是灾难性的,也很不光彩。逃避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请相信我,我只是想帮助你。”
“那个仁慈的密探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把大拇指戳进了我的伤口。”约塞连嘲讽地反驳道。
“我不是密探,”丹比少校愤怒地回答道,脸颊又涨红了,“我是大学教授,有极强的是非感,而且不想欺骗你。我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如果大队里有人向你问起这次谈话,你怎么办?”
“我就对他撒谎。”
约塞连嘲讽地笑了起来,而丹比少校尽管红着脸很不自在,却也宽慰地往后一靠,好像很愿意看到约塞连的情绪变化预示的暂时缓和的气氛。约塞连凝视着丹比少校,神情中混合着有保留的怜悯和轻蔑。他背靠着床头坐了起来,点起一支烟,微微笑着,露出嘲讽的逗乐神态,盯着丹比少校,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自从轰炸阿维尼翁那天德里德尔将军下令把他拖出去枪毙后,丹比少校脸上的惊恐就永远写在那里了。那些因受惊而起的皱纹将一直驻留不去,就像深深的黑色伤疤,于是约塞连为这位文雅正派的中年理想主义者感到惋惜,正如他为那么多有些小毛病、遇到些小麻烦的人感到惋惜一样。
他故作亲切地说:“丹比,你怎么能够跟卡思卡特和科恩这样的人共事呢?难道不倒你的胃口吗?”
约塞连的问题似乎让丹比少校略感诧异。“我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我的国家,”他回答道,好像这个回答本来就是显而易见的,“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是我的上级,执行他们的命令是我能为这场战争做出的唯一贡献。我和他们共事,因为这是我的职责。而且,”他垂下眼睛,使劲压低嗓门补充道,“我也不是一个特别敢作敢为的人。”
“你的国家再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了,”约塞连不急不躁地说道,“所以你做的一切只是在帮助他们。”
“我尽可能地不去想这一点,”丹比少校坦率地承认,“我努力把心思专注于大成果上,忘掉他们也在获得成功。我尽量把他们当成不重要的小人物。”
“你看,那正是我的麻烦,”约塞连抱拢双臂,颇有同感地说道,“我发现在我和每一个理想之间,总是隔着许多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科恩、卡思卡特那样的人,而这又或多或少改变了我的理想。”
“你应当尽量不去想他们,”丹比少校语气肯定地建议道,“而且你决不能让他们改变你的价值观。理想是美好的,但人们常常并不那么美好。你必须尽量抬头看看大局。”
约塞连怀疑地摇摇头,拒绝了丹比少校的劝告。“我抬起头来,就看见人们在捞钱。我看不见天堂、圣徒和天使,我看见人们利用每一次高尚的冲动和每一场人类的悲剧大捞其钱。”
“可你应当尽量不去想它,”丹比少校坚持道,“你应当尽量不让这种事搅扰你。”
“噢,倒也没怎么搅扰我。不过,真的叫我烦扰的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傻瓜。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我们其余的人都愚笨得很。嗯,你知道,丹比,我现在突然第一次有了这个念头——也许他们是对的。”
“可你也应当尽量不去想它,”丹比少校争辩道,“你应当只考虑国家的利益和人类的尊严。”
“是啊。”约塞连说。
“我说真的,约塞连。这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你决不能忘了,我们是在跟侵略者作战,如果他们打赢了,我们俩谁也别想活。”
“这我知道。”约塞连简短地回答道,突然感到一阵恼怒,不禁皱起了眉头,“妈的,丹比,我得的那枚勋章是我挣来的,无论他们发给我的理由是什么,我反正已经飞了七十次该死的战斗任务了。别跟我讲什么为拯救国家而战斗的废话,现在我要为拯救自己而战斗一下了。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我有。”
“战争还没结束呢。德国人正朝安特卫普推进。”
“不出几个月,德国人就会被打败。再过几个月,日本人也会被打败。我现在舍弃生命,那不是为国捐躯,那是为卡思卡特和科恩送死,所以,这段时间我要交回轰炸瞄准器了。从现在起,我只考虑我自己。”
丹比少校高傲地一笑,宽容地回答道:“可是,约塞连,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呢?”
“我要不这么想,那就肯定是头号大傻瓜了,是不是?”约塞连一脸嘲弄的表情,坐得更直了,“你看,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以前和什么人也有过一次跟这完全一样的谈话。正像牧师的感觉,每件事都经历过两次。”
“牧师希望你让他们送你回国。”丹比少校评论道。
“让他待一边去。”
“噢,天哪,”丹比少校叹了口气,遗憾而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担心可能影响了你。”
“他没有影响我。你知道我会干什么吗?我可能就待在医院这张病床上,像植物一样生活。我可以就在这儿舒舒服服像植物一样生活,让别人做决定去。”
“你必须做决定,”丹比少校看法不同,“人不能活得像棵菜。”
“为什么不能?”
丹比少校眼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温情。“像棵菜那样生活想必很不错。”他沉思地承认道。
“糟糕之极。”约塞连说。
“不,摆脱了所有这些疑虑和压力,一定非常惬意。”丹比少校坚持道,“我觉得我很愿意活得像棵菜,什么重要决定都不做。”
“哪种菜,丹比?”
“黄瓜或者胡萝卜。”
“哪种黄瓜?好的还是坏的?”
“噢,好黄瓜,当然了。”
“他们会在你最好的时候把你摘下来,切成片做色拉。”
丹比少校沉下脸来。“那么,坏黄瓜吧。”
“他们会让你腐烂,把你做成肥料帮助好黄瓜生长。”
“那样的话,恐怕我不愿意活得像棵菜了。”丹比少校说着沮丧地微微一笑,放弃了。
“丹比,我真的必须让他们送我回国吗?”约塞连严肃地问他。
丹比少校耸耸肩。“这是自救的方法。”
“这是自毁的方法,丹比,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可以得到许多想要的东西。”
“我不要许多想要的东西,”约塞连回答道,然后突然暴发愤怒与失望,用拳头狠命砸着床垫,“真他妈的,丹比!我有不少朋友在这场战争中送了命。我现在不能做交易。被那个娼妇捅一刀算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