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波洛登门拜访
第二天下午,按响马尔比农庄的门铃时,我心中有些紧张。我搞不懂波洛究竟想打听什么事。他为什么把这项任务全权托付给我?是因为他想隐身幕后,就像上次让我去盘问布兰特少校一样?对方是布兰特还好理解,而这一次,我就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了。
一名机灵的客厅女仆前来开门,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的,弗里奥特太太在家。我被领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在等候女主人的时候,我好奇地环顾四周,只见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摆了几件不错的老式瓷器,几幅漂亮的铜版画,地毯和窗帘有些陈旧,一看便是一位女士的房间。
我正欣赏墙上那幅巴托洛奇[1]的作品时,弗里奥特太太走了进来。她身材高挑,褐色头发有些蓬乱,笑容非常迷人。
[1]弗朗西斯科·巴托洛奇(Francisco Bartolozzi,1725—1815),意大利著名版画家。
“您是谢泼德医生?”她不太确定地问。
“我就是,”我答道,“贸然来访,实在冒昧。我是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下从前受雇于您的一名客厅女仆的情况,她叫厄休拉·伯恩。”
一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友善的态度也结了冰。她看起来相当不自在,很不舒服。
“厄休拉·伯恩?”她踌躇着说。
“是的,”我说,“您可能不记得了?”
“哦,不,当然不,我……我对她印象很深。”
“据我所知,她离开您才刚过一年?”
“对。对,没错。您说得很对。”
“那么,她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您对她的表现还满意吗?对了,她服侍您有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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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一两年吧——我记不清了。她……她非常能干,我保证您一定会发现她是个令人满意的仆人。我不知道她要离开芬利庄园,完全没料到。”
“能不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我又问。
“任何情况?”
“是啊,她是哪里人,父母是谁——这一类的。”
弗里奥特太太的脸更僵硬了。
“我完全不知道。”
“她来您这儿之前是在谁家干活?”
“恐怕我不记得了。”
此时她的紧张神态中已隐隐浮起一丝怒气。她捋了捋头发,这动作似乎有些眼熟。
“这些问题有什么必要吗?”
“那倒不是,”我带着惊讶和歉意说,“我没想到您会介意,真不好意思。”
她的怒气消失了,又变得困惑起来。
“哦,我没有介意,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介意?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知道,就是这样,有点奇怪。”
身为职业医生的一大优势,就是总能看穿对方是否在撒谎。单凭弗里奥特太太的谈吐,我一眼就看出她的确对我的问题非常介意——简直介意到了极点。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这其中显然大有文章。据我判断,她是个极不善于说假话的女人,所以当她不得不违心作答时,难免就异常局促慌乱。这连三岁小孩都瞒不过。
但很明显,她不想再对我多透露什么了。无论厄休拉·伯恩身上藏有怎样的秘密,从弗里奥特太太口中,也只能查到这里为止。
我再次为打扰她致歉,然后拿起帽子告辞,无功而返。
我顺路探视了几个病人,六点钟左右才到家。卡洛琳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吃剩的茶点。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制内心的欢欣雀跃,因为那副表情我早就司空见惯了。她要么刚刚打听到了什么重大消息,要么就是刚刚把内幕散播出去,我不禁揣测村里又出了什么大新闻。
“今天下午太有意思了。”我刚坐进安乐椅,把脚伸到暖洋洋的壁炉旁,卡洛琳就开口说。
“是吗?”我应道,“甘尼特小姐来喝茶了?”
甘尼特小姐是村里“长舌团”的主力军之一。
“再猜。”卡洛琳沾沾自喜。
我又猜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将卡洛琳的智囊团所有成员一个个猜了个遍。每猜一次,姐姐都胜利地摇头否定。最后她总算憋不住了。
“是波洛先生!”她说,“哎,你怎么看?”
我有很多想法,但在卡洛琳面前却尽量不动声色。
“他来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来看望我。他说啊,既然和弟弟这么熟悉,就巴不得能有幸结识一下他那位迷人的姐姐——是你那位迷人的姐姐,我都糊涂了——反正你明白我说的是谁。”
“那他都说什么了?”我又问。
“他讲了好多自己的经历,还有办过的那些案子。你知道毛里塔尼亚的那位保罗王子吧——刚和一名舞蹈演员结婚的那个?”
“他怎么了?”
“前几天我刚在《社会剪影》中看到一篇和她有关的小文章,很有趣,里头暗示这演员其实是俄国的一位女大公——也就是沙皇的女儿——设法从布尔什维克手下逃了出来。哎,波洛好像侦破了一桩牵扯到他们俩的谋杀案。保罗王子对他感恩戴德。”
“那王子有没有送他一枚领带夹,上面镶嵌鸟蛋大小的翡翠呢?”我故意讽刺了一句。
“这他倒没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我还以为最后免不了这一套。不管怎么说,侦探小说里可都是这么写的。大侦探的房间里堆满了红宝石啦,珍珠啦,翡翠啦,都是那些感激涕零的皇家委托人双手奉上的。”
“听这些内幕消息真激动人心。”姐姐扬扬自得。
对卡洛琳而言肯定是这样。我不由对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足智多谋钦佩有加,他从自己侦破过的疑案中,准确无误地挑出了对住在小村子里的年长妇女最具杀伤力的那一件。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位舞蹈演员究竟是不是真的女大公?”我追问道。
“他不方便透露。”卡洛琳一本正经地说。
我很怀疑波洛在和卡洛琳聊天时究竟撒了多少谎——恐怕一句都没有。他只要把错误的提示隐藏在挤眉弄眼、扭头耸肩中就好了。
“听了这些故事,”我质问道,“你就打算当他的跟屁虫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詹姆斯。真搞不懂你从哪儿学来这些粗话。”
“基本上是从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纽带——我的病人们那儿听来的。很不幸,干我这一行,可没福气见到什么亲王和有趣的俄国流亡者之类的人物。”
卡洛琳推推眼镜,瞪了我一眼。
“你今天真暴躁,詹姆斯。肯定是肝火过旺,晚上吃颗蓝色的药丸吧。”
但凡在我家里见到我的人,都想象不到我本人居然是个医生。我们家的医生是卡洛琳,她不仅给自己开处方,连我该吃什么药都由她包办。
“去他的肝火,”我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是不是讨论了这起谋杀案?”
“唔,那当然,詹姆斯。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哪里还有其他话题?我成功地纠正了波洛先生的几个看法,他不光千恩万谢,还夸我天生就是当侦探的料——说我拥有杰出的心理洞察力,能一举看穿人性。”
卡洛琳活像一只被喂饱了奶油的猫,骄矜地打着呼噜。
“他大谈特谈小小灰色细胞以及它们的功用,还说他自己的灰色细胞质量是第一流的。”
“他这么说也不奇怪,”我酸溜溜地评论道,“反正‘谦逊’也不是他的中间名。”
“你可别像美国佬那么傲慢,詹姆斯。他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拉尔夫,劝他赶紧出面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说到了验尸审讯的时候,拉尔夫的失踪会让人对他产生非常不好的印象。”
“那你怎么回答?”
“我赞成他的看法,”卡洛琳煞有介事地说,“我已经把人们都在谈论的事情告诉他了。”
“卡洛琳,”我正色道,“你把那天在树林里听来的对话也告诉波洛先生了?”
“是啊。”卡洛琳分外得意。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
“但愿你能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按捺不住了,“你这明摆着是拿绞索往拉尔夫·佩顿的脖子上套啊!”
“才不是,”卡洛琳不为所动,“你居然没告诉过他,我还挺惊讶的。”
“我一直小心保密,”我说,“我特别喜欢那孩子。”
“我也是,所以才说你是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拉尔夫会杀人,实话实说不至于对他有什么坏处。而且我们应该尽全力协助波洛先生。哎,你想想看,谋杀当晚拉尔夫很可能和同一个姑娘出去约会了,如果是真的,那他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
“如果他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反诘道,“怎么一直不出来讲清楚?”
“也许那会让姑娘陷入麻烦。”卡洛琳自作聪明地说,“但只要波洛先生找到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肯定会挺身而出,为拉尔夫洗清不白之冤。”
“你好像自娱自乐地编了个浪漫的童话故事。”我说,“你读的垃圾小说太多了,卡洛琳,我都说过多少次了。”
我又坐回椅子里。
“波洛还问了些什么?”我又问道。
“只问了问那天早上你接待的病人。”
“病人?”我追问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你的外科病人。有多少,都是谁,等等。”
“这些你居然都能说得上来?”我不禁大感惊奇。
卡洛琳是个奇迹。
“怎么不能?”她趾高气扬地反问,“从这扇窗子望去,通往诊所前门的小路看得一清二楚。何况我的记性又那么出众,不知比你强多少倍呢,詹姆斯。”
“算你厉害。”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嘟囔着。
姐姐掰着指头数起名字来。
“有老贝尼特太太;从农场来的那个弄伤手指的男孩;多莉·格莱斯来拔她手指里的刺;从船上下来的美国乘务员。我想想——这就有四个了。对了,还有老乔治·埃文斯来看他的溃疡。最后一个嘛——”
她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
“还有呢?”
卡洛琳成功抛出了酝酿已久的高潮,得意忘形,口中咝咝有声——偏偏她报出的这名字里“s”的发音还特别多。
“拉塞尔小姐!”
她坐回椅子上,饱含深意地盯着我。当卡洛琳饱含深意地盯着你时,想躲都躲不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我故意装傻,“拉塞尔小姐膝盖有毛病,难道就不能来找我看看?”
“膝盖有毛病?”卡洛琳嗤之以鼻,“胡说八道!她的膝盖和我们的一样健康。她另有企图。”
“什么企图?”我忙问。
卡洛琳不得不承认她也不知道。
“但可想而知,这就是他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我指的是波洛先生。那女人有点靠不住,他心里很明白。”
“你这套理论和昨天艾克罗伊德太太灌输给我的差不多,”我说,“她也说拉塞尔小姐鬼鬼祟祟。”
“啊!”卡洛琳气呼呼地说,“艾克罗伊德太太!又一个!”
“又一个什么?”
卡洛琳拒绝解释。她只是不断点头,然后卷起手中的毛线活儿,上楼去穿那件淡紫色的高领绸衫,还要戴上金首饰。这就是她所谓的更衣就餐。
我呆坐原地,凝视着炉火,心中反复琢磨着卡洛琳的话。波洛果真是来打探拉塞尔小姐的情况吗?抑或只是卡洛琳那无事生非的头脑将任何小事都按她的思路来理解?
拉塞尔小姐那天早晨的一举一动,确实没有任何令人生疑之处。至少——
我想起来了,她总绕着吸毒的话题打转——然后又将话头引向各种毒药和下毒手法。可此案和下毒没关系,艾克罗伊德又不是被毒死的。不过这仍然是件奇怪的事……
卡洛琳在楼上尖声叫喊:“詹姆斯,饭菜都快凉了。“
我往壁炉里投了几块煤,乖乖上楼。
只要家里能和平,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