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五章 奥革阿斯的牛棚[1] · 1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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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五项任务是在一天之内打扫干净奥革阿斯的牛棚。奥革阿斯是厄利斯的国王,他的牛棚里有三千头牛,三年未清扫,欧律斯透斯安排此项任务也是为了羞辱赫拉克勒斯。后来赫拉克勒斯借助阿尔费斯河(Alfeios)和派奈欧斯河(Pineios)冲刷牛棚,完成了任务。
奥革阿斯事前答应赫拉克勒斯,若他成功,就赠予他三百头牛,事成之后他却反悔了。于是赫拉克勒斯杀死了他,并让菲勒乌斯继承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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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不动声色,脸上挂着那种类似于面对病人时的关切审慎的神情。

乔治·康威爵士郑重其事地讲了下去,众多词句一连串地冒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组成联合阵线的必要性啦、媒体的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起来厉害,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赫尔克里·波洛出于礼貌强忍住呵欠,感到下巴都憋得酸痛。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词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下他倒没有必要克制呵欠。

他强打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感到一丝同情。这个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情,却显然失去了简单明了地表达的能力。对他而言,话语成了遮掩事实而不是表述事实的手段。他善于辞令——也就是擅长讲些娓娓动听却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脸已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首的那个人投去绝望的一瞥,对方立刻做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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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费里埃说道:“好了,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内政大臣转移到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是由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偶然道出的一句话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在协助警方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从而为一名杀人犯定罪后,偶然谈到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约翰·汉麦特(如今是康沃西勋爵)退休之后,他的女婿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而言,他还算是个年轻人——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是这么说的:“费里埃曾经是我的学生。他是个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但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义重大。如果麦克劳德说一个人可靠,那就是对其品格的肯定。与此相比,大众或媒体的褒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也确实与大众的评价一致。爱德华·费里埃的可靠是公认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不算才华横溢,不算伟大,不是个擅于雄辩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是个可靠的人,一个在传统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在他身上体现了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你可以感受到汉麦特的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热爱园艺工作。约翰·汉麦特的雨衣是能跟鲍德温的烟斗和张伯伦[2]的雨伞相提并论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那件久经风雨、破旧不堪的雨衣。它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的气候、英国人谨慎而富有远见的态度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此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他那直率豪放的英国方式著称的知名演说家。他演讲时从容不迫、感情真挚,充斥着那些已深入英国国民人心的朴素而充满感情的老话。外国人有时会批评他的那些话虚伪又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但约翰·汉麦特丝毫不介意被指高傲,并继续以他那种富有体育精神的、私立学校培养出来的轻蔑态度处世。

[2]这两位均曾任英国首相。

他的外貌也很出众,身材高大挺拔,有一双色彩均匀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而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因此得到了“维京海盗”的绰号。当他最终因健康状况欠佳被迫放弃执政时,国内出现了深深的不安情绪。谁来接替他呢?那位才华横溢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他过于才华横溢了,英国不需要才华。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择手段。约翰·波特吗?那种会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当低调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没问题。他是那位老人家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人家的女儿。照英国的老话说,费里埃会“按既定方针办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端详着这位文静、面色黝黑、声音低沉悦耳的人。他身材瘦削,面色晦暗,看上去一脸疲惫。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波洛先生,您知道一本名叫《透视新闻》的周刊吧?”

“我曾经翻过几页。”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首相说道:“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半诽谤性质的东西。都是些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逸闻秘史。有些是确有其事,有些无关紧要,可都用一种粗俗不堪的方式表达出来。偶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时语调稍稍有些改变,“偶尔还会登些别的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没吭声。费里埃继续说道:“最近这两个星期,那本刊物一直在暗示将要揭发‘政界最高层’的一桩头号丑闻。‘揭露贪污腐败和营私舞弊的惊人事实’。”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说道:“不过是惯用的伎俩。大肆炒作一番,等到真正公布了,读者会大失所望。”

费里埃冷冷地说道:“这次可不会让他们失望。”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么说来,您已经知道他们要揭露什么了?”

“有相当一部分是准确的。”

爱德华·费里埃停顿片刻,然后讲起来。他仔细而有条有理地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涉及无耻的诈骗、投机倒把,以及挪用党内资金等多项指控。所有这些指控都是针对前首相约翰·汉麦特的。他们要揭露他是一个不诚实的流氓,一个骗取公众信任的超级骗子,他利用职权谋得大量私利。

首相那平静的话音最后停了下来。内政大臣呻吟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太恶毒了——恶毒至极!佩瑞那个家伙,就是这份垃圾小报的编辑,应该被枪毙!”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些所谓揭发材料是要在《透视新闻》上发表吗?”

“是的。”

“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这构成了对约翰·汉麦特的人身攻击。他有权控告这家周刊诽谤。”

“他打算这样做吗?”

“不打算。”

“为什么不呢?”

费里埃说道:“这可能正是《透视新闻》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吸引广大的公众关注。他们会辩解说这是媒体的报道自由,而且那些有争议的言论都是真实的。这整件事就会持续暴露在公众的关注之下。”

“可是如果案件进展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啊。”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案件可能不会对他们不利。”

“为什么?”

乔治爵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真的认为——”

爱德华·费里埃却抢先说道:“因为他们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实。”

乔治·康威爵士呻吟了一声,对这种反议会发言风格的坦率十分恼火。他喊道:“爱德华,亲爱的伙计。我们当然不承认……”

爱德华·费里埃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说道:“遗憾的是,乔治,有些时候必须得道出赤裸裸的真相。此时就是。”

乔治爵士大声说道:“您明白的,波洛先生,这一切都得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能——”

费里埃打断他的话,说道:“波洛先生明白这一点。”他又慢慢往下说道,“波洛先生可能不知道的是,人民党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约翰·汉麦特曾经就是人民党的化身,他代表着英国人民的主张,代表着正派和诚实。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们卓越非凡。我们也曾把事情弄糟,也犯过错误,但是我们始终代表着竭尽全力做好工作的传统——我们也代表着基本的诚实。我们的灾难是,那个作为我们领袖的人,那个人民当中的老实人,那个杰出人物,结果竟是个当代最恶劣的骗子。”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波洛说道:“您以前对此毫不知情吗?”

那张疲惫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苦笑,费里埃说道:“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其他人一样完全被骗了。我一直都不能理解我妻子对她父亲的那种古怪态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她了解她父亲的本性。”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当真相开始一点点暴露出来时,我真的吓坏了,完全不敢相信。我们坚持让我岳父立即以健康欠佳为由辞职,然后我们就开始着手……清理这团乌七八糟的事,可以这么说吧?”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简直就是奥革阿斯的牛棚!”

波洛闻言一怔。

费里埃说道:“我担心的是,我们在面对这样一项赫拉克勒斯式的艰巨任务时实在力不从心。真相一旦公布,会立刻激起全国上下的强烈反应。政府会垮台。接下来就要举行全国大选,埃弗哈特和他的政党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权。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乔治爵士气急败坏地说道:“一个喜欢煽动闹事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的煽动者。”

费里埃严肃地说道:“埃弗哈特很有能力,但他鲁莽好斗,而且一点也不老练机智。他那些追随者庸碌无能,优柔寡断。这样一来,很可能会形成独裁统治的局面。”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乔治爵士抱怨道:“要是能把这整件事捂住的话……”

首相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是一种表示挫折的动作。

波洛问道:“您不相信这事可以捂住吗?”

费里埃说道:“我请您来,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我认为兹事体大,知道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不了了之。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办法,直说就是:要么动用武力,要么采取行贿手段——但都不敢指望能成功。内政大臣把我们的麻烦比作清扫奥革阿斯的牛棚。波洛先生,我们需要的是洪流的冲刷,自然界强大的破坏力。实际上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可能办到。”

“这事确实需要一位赫拉克勒斯那样的英雄。”波洛说道,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又补充道:“请记住,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您能再现奇迹吗,波洛先生?”

“您就是为此召见我的,对吧?因为您认为我有可能办到?”

“的确是的……我意识到,要挽救眼下的局势,只能通过一些奇特的、非正统的办法才行。”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您也许会从道德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吧?约翰·汉麦特是个骗子,他的行径必须加以揭露。在不诚实的基础上有可能建立起一个诚实的体系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我想尽力去试一下。”他突然苦笑了一下,“政治家通常都会拼命保住权力。”

赫尔克里·波洛站了起来,说道:“先生,我在警界多年的经验让我一向对政治家评价不高。如果约翰·汉麦特还在任,我绝不会沾手这事——不,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去碰一碰。但我对您有所了解。曾经有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人,一位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最有头脑的人,告诉我说您是一个可靠的人。我愿尽力而为。”

他鞠了一躬,便告退了。

乔治爵士脱口说道:“哼,真够无礼的。”

但是爱德华·费里埃却微笑着说道:“这是一种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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