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廷法利斯湖的怪鸟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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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韦林同许多英国人一样,并不擅长多种语言。他的法语说得磕磕绊绊,而且带有明显的英语口音,德语和意大利语则一点也不懂。
到目前为止,语言能力的匮乏并没让他感到困扰。在欧洲大陆的大多数旅馆里,正如他一直注意到的,人人都会讲英语,因此为什么要担心呢?
但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本地人讲的是斯洛伐克语,连旅馆前台服务人员也只会讲德语,有时他不得不请两位女性朋友之一给他做翻译,这使他深感屈辱。赖斯太太爱好学习各种语言,甚至还会讲一点斯洛伐克语。
哈罗德决定开始学德语。他打算买几本教科书,每天上午花几个小时来掌握这门外语。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哈罗德写完几封信以后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散散步。他一路向湖边走去,然后转进了松林。他在林中漫步了大约五分钟,这时听到一阵不会被弄错的声响——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呜咽啜泣。
哈罗德略一迟疑,接着就朝哭声走去。那个女人原来是爱尔西·克莱顿。她正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两手捂着脸,双肩随着悲伤不断地颤抖。
哈罗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近她,轻声问道:“克莱顿太太——爱尔西,你怎么了?”
她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哈罗德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怀着真切的同情问道:“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什么都行。”
她摇了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您太好啦。可谁也帮不了我。”
哈罗德迟疑地问道:“是跟……您丈夫有关吗?”
她点了点头,接着擦了擦眼睛,拿出粉盒,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想让妈妈担心,她一看到我不高兴就难过极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哭一场。我知道,这样做很傻气,哭也没有用。可是……有时候……日子就是让人感觉没法忍受了。”
哈罗德说道:“我真的感到非常遗憾。”
她感激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连忙说道:“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愿意嫁给菲利普的。结果……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只能怪我自己。”
哈罗德说道:“您这样想真是很有勇气!”
爱尔西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勇气。我一点也不勇敢,而是个可怕的胆小鬼。这是我跟菲利普产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极了——特别是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
哈罗德深情地说道:“您应当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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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他不会让我走的!”
“瞎说!不能考虑离婚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理由。”她挺直了肩膀,“不,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时间跟妈妈待在一起。菲利普对这一点并不在乎,特别是我们来到这样一个远离人世的地方。”她脸上泛起红晕,又说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嫉妒得要命,只要……只要我跟另一个男人说上一句话,他就会大发雷霆!”
哈罗德义愤填膺。他曾听到过不少女人抱怨自己的丈夫嫉妒成性,可是他在对那个女人表示同情时却又暗自觉得那个丈夫还是有充分理由嫉妒的。但是爱尔西·克莱顿却不是那种女人,她甚至都没向他投来过一个轻佻的眼神。
爱尔西微微颤抖了一下,躲开了一点。她抬头凝望着天空,说道:“太阳又躲进云层了。天有点冷了,我们还是回旅馆去吧。一定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们俩站起身来,朝旅馆方向走去。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就赶上了另一个也朝那个方向走去的身影,他们俩从那人身上穿的那件飘动的斗篷认出了对方,是那对波兰姐妹之一。
他们从她身旁走过,哈罗德微微鞠了一躬。她没有回礼,只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审视的神情,哈罗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热。他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看到了他紧挨着爱尔西坐在树干上。如果是的,她也许会认为……
反正,她看上去似乎正在琢磨……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龌龊啊!
奇怪的是太阳这时又躲进了云层,他们俩想必都打了个寒战——也许就在那个女人盯着他们的那一刻……
不知怎的,哈罗德感到了一丝不安。
4
这天晚上刚过十点,哈罗德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英国侍女给他送来了好几封信,有的需要立刻回复。
他换上睡袍,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处理信件。他写完了三封,刚开始写第四封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了,爱尔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哈罗德吃惊地跳起来。爱尔西从身后把门关上,紧紧抓住五斗柜。她大口喘着气,面如死灰,看上去吓得要命。
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是我的丈夫!他突然来了。我……我想他要杀了我。他疯了——完全疯了。我到您这里来躲一躲。别……别让他找到我。”
她往前走了一两步,摇摇晃晃的,差点儿跌倒。哈罗德连忙伸出手扶住了她。
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中等身材,两道浓眉,一头光滑的黑发。他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汽车扳手。他嗓门很高,声音气得发颤,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那个波兰女人说对了!你的确在跟这个男人勾搭!”
爱尔西喊道:“不,不,菲利普。不是那样的。你搞错了。”
菲利普朝他们俩冲了过来,哈罗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菲利普喊道:“我错了?是吗?我在他的房间里抓到了你!你这个妖精,我要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开哈罗德的手臂。爱尔西叫喊着跑到哈罗德身子的另一边,后者转身阻挡住了那个男人。
可是菲利普·克莱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转了过来。爱尔西吓得冲出了房间。菲利普·克莱顿追了出去,哈罗德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爱尔西冲回走廊尽头她自己的卧室。哈罗德可以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但是太迟了。还没等门锁好,菲利普·克莱顿就一把扭开了门。他闪身冲进了房间,随即哈罗德就听到了爱尔西惊恐的叫声。片刻之后哈罗德也冲了进去。
爱尔西正站在窗帘前,走投无路。哈罗德进去的时候,菲利普·克莱顿正挥舞着扳手向她冲过去。她惊叫一声,从身旁的写字台上抄起一个沉重的镇纸朝他扔了过去。
克莱顿扑通一下倒在地上。爱尔西尖叫起来。哈罗德惊呆了,站在门口。那个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男人则躺在摔倒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外面的走廊里传来拉开门闩的声音。爱尔西跳了起来,跑到哈罗德面前。
“求您啦……求您啦……”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回您的房间去吧。会有人来的——他们会发现您在这里的。”
哈罗德点了点头,闪电般迅速地理解了眼下的处境。此刻菲利普·克莱顿已经丧失战斗能力,爱尔西的叫声想必已有人听见了,如果被人发现他在爱尔西的房间里,那只会造成尴尬而让人误解的局面。为爱尔西和他本人着想,绝不能有丑闻。
他尽可能悄无声息地从走廊一路冲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回到房间,他就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在房间里坐了近半个小时光景,静静地等待着。他不敢出去。他确信爱尔西迟早会来找他的。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哈罗德跳起来把门打开。
不是爱尔西,而是她母亲,哈罗德被她那副样子吓呆了。她看上去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灰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两眼周围出现了黑眼圈。
他连忙把她搀扶到一把椅子前。她坐了下来,痛苦地喘着气。哈罗德急忙说道:“您看起来累坏了,赖斯太太。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摇了摇头。
“不用。别管我。我没事儿,真的。只是吓坏了,韦林先生,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罗德问道:“克莱顿伤得很厉害吗?”
她歇了口气,答道:“比那糟多了。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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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
仿佛一股冰水沿着脊背浇了下去,哈罗德一下子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有气无力地重复道:“死了?”
赖斯太太点了点头。
她用精疲力尽的平板声调说道:“那个大理石镇纸的棱角正好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朝后摔倒,脑袋又撞在壁炉的铁栅栏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样杀死了他——可他确实死了。我见过好多次死人,这一点还是清楚的。”
灾难——哈罗德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个词。灾难,灾难,灾难……
他激动地说道:“这是一起意外……我亲眼看着它发生的!”
赖斯太太厉声说道:“这当然是一起意外。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别人也会这么想吗?我……说实话,我很害怕,哈罗德!这里不是英国。”
哈罗德慢慢说道:“我可以证实爱尔西的说辞。”
赖斯太太说道:“没错,她也可以证实您的说辞。可这……这正是问题所在!”
哈罗德的头脑既敏锐又谨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盘算着二人处境的不利之处。
他和爱尔西曾一起度过不少好时光。另一件事实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中的一位曾经看见他们俩在一种不太得体的情形下一起待在松林里。尽管那两位波兰女士明显不会说英语,但可能多少懂得一点。那个女人如果碰巧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可能也明白“嫉妒”和“丈夫”这类字眼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显然是她对克莱顿说了什么才引起了他的嫉妒,并导致眼下——他的死亡。克莱顿死的时候,他,哈罗德,又正巧在爱尔西·克莱顿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是他蓄意用镇纸袭击了菲利普·克莱顿,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那位嫉妒的丈夫没有抓住他们俩在一起。有的只是他和爱尔西的一面之词而已。人们会相信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
他不认为——不,他真的不认为——他或爱尔西会为了一起他们并没有犯下的谋杀罪而被判处死刑。真的,不管怎么讲,顶多也只能指控他们俩犯了过失杀人罪(这个国家里有过失杀人罪这个说法吗?)。即便他们最终被证明无罪,也要经过一番调查——所有的报刊都会报道这起案件。一对英国男女被指控——嫉妒的丈夫——很有前途的政客。好吧,这将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终结,他绝不可能从这种丑闻中幸存下来。
他一时冲动地说道:“我们能不能把那具尸体处理掉?把他埋在哪儿?”
赖斯太太那惊讶而轻蔑的目光让哈罗德脸红了。她尖锐地说道:“亲爱的哈罗德,这可不是侦探小说!那么干简直是疯了。”
“这倒也是。”他嘟囔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上帝啊,我们该怎么办呢?”
赖斯太太绝望地摇了摇头。她皱起眉头,痛苦地思索着。
哈罗德问道:“我们能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只要能避免这场可怕的灾难……”
终于,这个字眼出现了——灾难!太可怕了!始料未及!真是彻底遭了大殃。
两人茫然地对视。赖斯太太嗓音沙哑地说道:“爱尔西……我的小宝贝。我做什么都行……要是让她经历那样的事,那会要她的命的。”她又补上一句,“您也一样,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罗德勉强说出:“不用管我。”
但他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
赖斯太太接着痛苦地说道:“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这一点我很清楚。”
哈罗德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提议道:“至少您可以说明这一点——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暧昧的事。”
赖斯太太苦涩地说道:“不错,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就好了。可您知道这儿的人是什么样的!”
哈罗德郁闷地同意这一点。按照欧洲大陆的思维,他和爱尔西之间肯定有暧昧关系,赖斯太太的否认只会被当作是她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撒谎。
哈罗德沮丧地说道:“没错,我们不是在英国,真是倒霉到家了。”
“哦!”赖斯太太抬起头来,“这倒是真的……这里不是英国。我想也许能做点什么……”
“哦?”哈罗德充满渴望地看着她。
赖斯太太突然说道:“您带着多少钱?”
“身边没带多少,”但他又补充道,“当然我可以发电报回去要。”
赖斯太太冷峻地说道:“我们恐怕需要不少钱。不过,我认为倒是值得一试。”
哈罗德感到燃起了一点希望,问道:“您说的是什么办法呢?”
赖斯太太果断地说道:“我们自己没有办法隐瞒这桩死亡事件,但我确信可以通过官方途径掩盖这件事!”
“您真觉得这能行吗?”哈罗德重新燃起了希望,却仍有点怀疑。
“是的。首先旅馆的经理会跟我们站在一边,他肯定愿意把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这些偏僻古怪的巴尔干小国里,你可以贿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其他人更加腐败!”
哈罗德慢慢说道:“知道吗,我认为您说得对。”
赖斯太太接着说道:“幸运的是,我觉得旅馆里没有人听到动静。”
“你们房间对面,紧挨着爱尔西房间住的是谁?”
“那两位波兰女士。她们什么也没听见,要不然她们会从房间里出来到走廊看看的。菲利普很晚才来这里,除了夜班门房,谁也没看见他。哈罗德,我觉得这事可以捂住——给菲利普弄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只要钱给得够多,还有就是要找对人,大概警察局长就行!”
哈罗德黯然一笑,说道:“这简直就是出闹剧,对吧?不管怎样,我们只能试试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