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克里特岛的公牛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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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大厅,正好遇到钱德勒海军上将走进来。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外面明媚的阳光映出了他乌黑的身影。
他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波洛先生,我想跟您谈谈,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弗洛比舍从那扇敞开的门走了出去,波洛则跟在上将身后走进了书房。他觉得好像是被传唤到指挥舱里去报告自己的行动似的。
上将示意波洛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他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波洛刚刚跟弗洛比舍在一起时深深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烦躁不安、紧张焦虑和暴躁易怒——极度精神紧张的表现。现在同钱德勒海军上将在一起,他感受到的则是一种绝望情绪,一种死寂的、深深的绝望……
钱德勒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戴安娜把您带到这儿来,我不禁感到遗憾……可怜的姑娘,我知道这事让她很难承受。但是……嗯……这不幸的事情是我们家的私事,我想您能理解,波洛先生,我们不希望有外人介入。”
“我的确能理解您的感情。”波洛说道。
“戴安娜,可怜的姑娘,她不能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也许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要不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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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住了。
“知道了什么?”
“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我指的是这个缺陷。”
“可您当初还是同意他们俩订婚了啊?”
钱德勒海军上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您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制止吗?可是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一点。休很像他的母亲——他身上没什么地方能让你想到他是钱德勒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一样。从孩子一直到长大成人,他从来也没有一丁点不正常的地方,直到现在。我真闹不明白——该死的,几乎每个古老的家族里都有点精神病的痕迹!”
波洛轻声问道:“您没有找医生为他检查一下吗?”
钱德勒咆哮道:“没有,我也不打算去找!这孩子在这里由我照看是安全的。他们不能把他像头野兽那样关起来……”
“您说他在这里很安全,可别的人安全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着地直视着上将那双哀伤的深色眼睛。
上将辛酸地说道:“各人各尽其职。您是在寻找罪犯!我的儿子不是一名罪犯,波洛先生。”
“现在还不是。”
“您说‘现在还不是’,是什么意思?”
“事态在发展……那些羊——”
“谁跟您说了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玛伯里,还有您的朋友弗洛比舍上校。”
“乔治最好闭上他的嘴。”
“他是您的一个很老的朋友,对不对?”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将嗓音嘶哑地说道。
“他也是……尊夫人的朋友吧?”
钱德勒微笑了。
“对,我想乔治爱过卡罗琳,那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一直没结婚,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反正我是个幸运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她抢过来了……却又失去了她。”
他叹了口气,双肩低低地垂了下去。
波洛问道:“尊夫人……淹死的时候,弗洛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吗?”
钱德勒点了点头。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在康沃尔。我和她一起划船出去玩——他那天碰巧在家。我始终没弄明白那条船怎么会翻……肯定是突然漏水了。我们正在海湾里,潮水不断上涨,我竭尽全力托起她……”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她的尸体两天后才被冲上来。感谢上帝我们没带休一起去!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如果当时他跟我们一起去了,对这可怜的孩子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如果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倒也……”
又是一声深深的、绝望的叹息。
“我们是钱德勒家族最后的成员了,波洛先生。等我们一死,赖德这儿就再也没有钱德勒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订婚时我曾希望……还是别说这个了。谢天谢地,他们还没结婚。我只能说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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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玫瑰园里的一把椅子上,休·钱德勒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玛伯里刚刚走开。
年轻人把他那张英俊而备受煎熬的脸转向他的同伴。
他说道:“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事,波洛先生。”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您知道,戴[3]是个斗士,她不会屈服的。她不愿意接受那种被迫接受的事。她……她坚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3]戴安娜的昵称。
“而您本人却相当肯定自己——抱歉这么说——精神错乱吗?”
年轻人又有点畏缩了,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失控……可情况越来越糟。戴安娜并不知道,上帝保佑她。她见到我的时候,我都……还算正常。”
“当您……犯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休·钱德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首先,我不断做梦。当我陷入梦境的时候,我就疯了。譬如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不再是个人。我先是变成了一头公牛——一头发疯的公牛,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奔跑,嘴里净是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尘土和鲜血……接着我又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流着口水的大狗。我得了狂犬病。我所到之处,孩子们都四处奔逃,人们想开枪打死我,有人给我端过来一大盆水,可我没法儿喝。我没法儿喝……”
他停了一下。“我醒过来,而且很快我就知道这是现实,我走到盥洗池那儿。我的嘴火辣辣的……辣得要命,又干又辣。我很渴。可我没法儿喝水,波洛先生……我咽不下去……哦,上帝啊,我喝不进水……”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嘟囔了一声。休·钱德勒接着说下去,两只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攥了起来。他的脸向前探着,半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向他走来似的。
“还有些东西不是梦,是我完全清醒时看到的。各种可怕的鬼怪形象,它们不怀好意地斜眼看我。有时我能够飞起来,从床上飞到天上,顺风飘荡——那些鬼怪也陪着我一起!”
“啧!啧!”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发出了几声。
这是一种轻微地表示不赞同的声音。
休·钱德勒转向他。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它就在我的血液里,是家族遗传的。我逃不掉的。感谢上帝,幸亏我及时发现了!赶在我和戴安娜结婚之前。如果我们生下一个孩子,并把这可怕的玩意儿传给了他!”
他把一只手放在赫尔克里·波洛的手臂上。
“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您必须告诉她,她得把我忘掉。她必须这样做。迟早,她会遇上一个合适的人。那个年轻的斯蒂夫·格林汉姆,他爱她爱极了,而且他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她跟他在一起会很幸福——也很安全。我想要她……幸福。当然,格林汉姆家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她们家也一样,可等我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等您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休·钱德勒微微一笑,这是温柔的、招人喜欢的一笑。他说道:“有我母亲留下的钱。要知道,她继承了不少钱,并把那些钱都留给了我,而我把钱都留给了戴安娜。”
赫尔克里·波洛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声。他接着说道:“可您也许会活得很久啊,钱德勒先生。”
休·钱德勒摇了摇头,果断地说道:“不,波洛先生,我不打算活到变成一个老头儿。”
突然他浑身一颤,身子后缩。
“上帝啊!你看!”他瞪着波洛的肩膀后方,“那儿……就在您身边……一具骷髅……骨头还在颤动呢。它在召唤我,向我招手呢……”
他两眼盯着阳光,瞳孔放得很大,身子忽然歪向一边,像要跌倒似的。
接着,他转向波洛,用一种几乎孩子般的语气说道:“您……什么也没看见吗?”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休·钱德勒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太在乎这些幻觉。我害怕的是那些血。我房间里的血迹——在我的衣服上……我们以前有一只鹦鹉,有一天早晨它在我的房间里,喉咙被割断了……而我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剃刀,沾满了血!”
他向波洛靠得更近了些。
“就在最近,还有些动物被杀死了。”他小声说道,“哪儿都有……村子里……外面的原野上。绵羊、小羊羔,还有一条柯利牧羊犬。父亲夜里把我锁起来,可有时……有时……早上房门却是开着的。我一定有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可我又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干那些事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附在我身上……控制着我……把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嗜血而又不能喝水的狂暴的怪物……”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波洛问道:“我仍然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去看一下医生?”
休·钱德勒摇了摇头,说道:“您真的不明白吗?就身体而言,我很健壮,健壮得跟一头公牛一样。我可能会活很多年……很多年——但是被关着!我无法面对这种处境!不如干脆一了百了……您知道,有的是办法。一起意外事故,擦枪的时候……诸如此类的。戴安娜会理解的……我宁愿自己寻求解脱!”
他挑衅似的望着波洛,后者却没有回应他的挑战。波洛反而温和地问道:“您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
休·钱德勒把脑袋朝后一仰,大笑着喊道:“消化不良引起的噩梦吗?您想的是这个?”
波洛仅仅温和地重复道:“您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
“跟大家的完全一样。”
“没服用什么特殊的药品?胶囊、药片什么的?”
“老天,没有。您真以为那些所谓特效药能治好我的病吗?”他嘲笑般地引述道,“你怎能医治那病态的心灵?’”[4]
[4]摘自《麦克白》第五幕第三场。
赫尔克里·波洛淡淡地说道:“我倒想试试。你们家里有人患眼病吗?”
休·钱德勒瞪着他,说道:“父亲的眼睛给他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他经常到一位眼科医生那里去治疗。”
“唔!”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道,“弗洛比舍上校,我想,他在印度待过很长时间吧?”
“是的,他以前在印度驻军。他很喜欢印度……经常谈起印度,说起当地的传统、风物什么的。”
波洛又低声“唔”了一声。
接着他说道:“我发现你把下巴划破了。”
休扬了扬手。
“是的,挺大一个口子。有一天我刮胡子的时候父亲突然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您知道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有点紧张。而且我的下巴和脖子上起了些疹子,刮起胡子来有点费劲。”
波洛说道:“您应该用点剃须膏。”
“哦,用了,乔治叔叔给了我一管。”
他突然笑了起来。
“咱们俩就像是女人们在美容院里聊天。润肤露啦、剃须膏啦、特效药啦、眼病啦,这些都有什么关系?您究竟打算干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平静地说道:“我在为戴安娜·玛伯里竭尽所能。”
休的情绪一下子变了,脸色严肃认真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波洛的手臂上。
“好的,请您尽力帮助她。告诉她必须忘掉一切,告诉她不必再抱什么希望……告诉她我跟您说的一些事……告诉她——哦,告诉她看在上帝的分上离我远点儿!这是她现在可以为我做的唯一的事了。躲开我!努力忘掉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