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四章 · 2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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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玛丽·雷斯塔里克厉声呵斥,“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那位年轻人一点都没有感到惊讶。“吓着您了?”他问,“很抱歉。”

“你在这里做什么?在我家里?你,你是跟诺玛一起来的吗?”

“诺玛?不,我原以为能在这儿找到她。”

“在这儿找到她?你什么意思?她在伦敦。”

“啊,但是亲爱的,她不在。反正她不在博罗登大楼67号。”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不在那里吗?”

“嗯,自从上个周末她就没有回来,我想她可能跟你们在一起。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她跟往常一样是周六晚上离开的。”她愤怒地补充道,“为什么你不按门铃,让我们知道你来了这里呢?你在这所房子里游荡是要干什么啊?”

“这可真是,亲爱的,您好像以为我是来窃取您家钥匙或是做什么事似的。大白天走到别人家里再自然不过了。为什么不行呢?”

“这个,我们是老派家庭,我们不喜欢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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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亲爱的,亲爱的。”大卫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这么小题大做。如果我不受欢迎的话,而您又不知道自己的继女在哪里,我想我还是离开吧。需要我翻翻口袋让你们检查检查吗?”

“不要这么可笑,大卫。”

“那么,回见!”那个年轻人轻快地挥了挥手,从他们身边走过,下了楼,穿过敞开着的前门。

“真是可怕的怪胎。”玛丽·雷斯塔里克抱怨道,语气中的憎恶之感让波洛感到震惊。“我无法忍受他。我简直忍不了。为什么英国现今随处都是这样的人?”

“啊,夫人,不要这么生气。这就是时尚的问题。人们总是追求时尚。在乡村,这还不多见,但是在伦敦,您随处可见这样的人。”

“可怕。”玛丽说道,“真是可怕。像女人一样,古怪极了。”

“而且有点像凡·戴克笔下的少年,夫人,您不这么认为吗?如果嵌在金边的画框里,穿着花边领,您就不会觉得他那么女里女气或是奇异了。”

“像这样贸然闯进来,安德鲁要是知道的话会抓狂的。这本来就让他无比焦虑。女儿总是让人担心。安德鲁并不是很了解诺玛。自她是个孩子起,他就出国了。他把她完全丢给她妈妈抚育,现在他一点都不了解她。我也是如此。我不禁会觉得她是那种很古怪的姑娘。她们根本就没办法管教,她们好像总是会爱上那些最糟糕的男人。她完全被大卫·贝克迷住了。我们简直无能为力。安德鲁禁止他进我们家门,可是您看看,他就这么出现在这里,就这么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我想,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安德鲁了。我不希望他过度担忧。我想她在伦敦不光是跟那个怪胎混在一起,肯定还有别的人,甚至还有些比那个人更糟糕的人。那种不洗漱、不刮脸,满脸胡子,衣服脏兮兮的人。”

波洛安抚她道:“啊,夫人,您不必给自己添烦恼。年轻人的轻率之举会过去的。”

“我希望如此,我也相信。诺玛是个很难弄明白的姑娘。有时候我觉得她脑子不好使。她行事很奇怪,她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好像是神游天外。还有她对人的极度憎恶——”

“憎恶?”

“她憎恶我,真的很厌恶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想她大概对自己的生母感情太深,但是她父亲再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是吗?”

“您认为她真的很憎恶您?”

“是的,我知道她确实憎恶我。我有许多证据。她去往伦敦,这真让我松了口气。我不想惹麻烦——”她突然停住了。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位陌生人讲话。

波洛有那种能获得别人信任的天赋。人们似乎在跟他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跟谁交谈。她笑了几声。

“看看我,”她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一切。我想每个家庭都有这类的问题。可怜的继母啊,继母真是不好当啊,我们到了。”

她轻轻叩响了门。

“请进,请进。”

一声洪亮的吼声。

“舅舅,有人来拜访您。”当玛丽·雷斯塔里克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说道。波洛跟在她身后。

一位宽肩膀,方脸形,红光满面,看上去脾气颇为暴躁的老人正在屋里踱着步。他脚步蹒跚地向他们这边走来。书桌后面,一位姑娘坐在那里整理书信和文件。她低着头,有一头光滑乌黑的秀发。

“罗迪舅舅,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

波洛步态优雅地向前走去,开口说道:“啊,罗德里克爵士,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有幸见到您是很多年前了,要上溯到上次大战了。那次,我想,是在诺曼底战役的时候吧。我记得很清楚,还有瑞斯上校、阿伯克龙比将军,空军元帅埃德蒙·柯林斯比也在。我们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在会议的保密措施上也费尽心力。啊,现今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了。我想起我们揭露那个骗了我们那么久的间谍的事了。您还记得亨德森上尉吗?”

“啊,我当然能想起亨德森上尉了。天呐,那头该死的猪!露出真面目了!”

“您或许不记得我了。赫尔克里·波洛。”

“不,不,我当然记得您了。啊,那次真是惊险啊,真是惊险。您是法国方面的代表,不是吗?好像有一两位,有一位我实在记不得了,记不起他的名字。啊,好的,您坐下吧。没有什么比说说往昔之事更好的了。”

“我还怕您记不起我或者我的同伴吉罗先生了呢。”

“不,不,我当然记得你们。啊,就是那些日子,就是那些日子。”

坐在桌子后面的姑娘站了起来。她礼貌地给波洛搬来一张椅子。

“好的,索尼娅,好极了。”罗德里克爵士说,“让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我讨人喜欢的小秘书。真是对我帮助极大。您知道的,协助我处理我的工作。要是没了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波洛礼貌地弯腰致意。“很高兴见到您[1],小姐[2]。”他低声说道。

[1]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2]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那位姑娘也低声回应了一句。她是位纤瘦的姑娘,有着一头漆黑的短发。她看上去颇为害羞,她的深蓝色眼眸总是谦虚地向下看去,但是当她看向自己的雇主的时候,又会露出甜美害羞的笑容。

“不知道没了她,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啊,不。”那姑娘反驳道,“我真的没那么好。我打字不快。”

“我亲爱的,你的打字速度已经可以了。你还是我的记性,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她再次笑着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波洛嘟囔着,“之前流传的一些精彩绝伦的故事。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被过度夸张了。就比如,有一次有人偷了您的车——”接着他把这个故事复述了一番。

罗德里克爵士很是高兴。“哈,哈,当然了。是的,确实有点夸张了,我想。但是总体来说,确实是那样的。是的,是的,嗯,这么久了,亏您还记得那件事情。但是我现在跟您讲一个更好的故事。”他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波洛倾听着,连连称赞。最后他看了眼表,站了起来。

“我真的不能再打搅您了。”他说,“我知道,您现在有事要做,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我就是途经这附近,不禁想要来拜访。时光飞逝,但是在我看来,您依然精力充沛,生活趣味丝毫不减。”

“好的,好的,虽然您这么讲,但是您也不能太恭维我了,您再待一会儿嘛,喝点茶。我想玛丽一定给您备茶了。”他环顾四周,“啊,她已经走了。不错的姑娘。”

“是的,确实,还有些英朗。我想她这些年来一定给您极大的安慰。”

“啊!他们最近才结的婚。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妻子。坦白说吧,我不是很喜欢我的外甥安德鲁,不是什么稳重的家伙,总是毛毛躁躁。我最喜欢他的哥哥西蒙。我也对他不是很了解。至于安德鲁,他对他的第一任妻子很不好。您知道的,他把她抛弃了,让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跟一个坏女人跑了。大家都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但是他却被她迷住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一两年之后也分开了。蠢货!他现在结婚的这个女人好像还不错。据我所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现在西蒙是个稳重的家伙了,简直有些无趣。我妹妹嫁到这家的时候,我不是很赞同。您知道的,嫁到商人之家。当然他们很富裕,但是钱不是一切。我们总是跟军界通婚。我不常跟雷斯塔里克一家往来。”

“据说,他们有一个女儿。我的一位朋友上周见到过她。”

“啊,你说诺玛啊。蠢姑娘。总是穿着奇装异服,跟那些糟糕透顶的男人往来。嗯,是的,现今他们就是喜欢这样。长发的年轻人,总是搞一些‘垮掉的一代’‘披头士’这类的怪名字。我实在跟不上他们。简直像在说外国话一样。可是,就是没人愿意听听老人的劝告,我们又能怎么办。甚至玛丽,我一直觉得她还不错,是那种明事理的人,但是据我所见,她有时也会神经兮兮,主要表现在她的健康方面。总是小题大做去医院做些检查或是什么的。喝杯饮料怎么样?威士忌?不?您真的不坐下来喝杯茶吗?”

“谢谢您,但是我的朋友还在等我呢。”

“嗯,我必须说能跟您谈话真是开心。真好啊,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情。索尼娅,亲爱的,或许你可以带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您的名字是?我又忘了,啊,是的,波洛。带他去玛丽那边,好吗?”

“不,不。”赫尔克里·波洛连忙拒绝了这番好意,“我不想再打搅夫人了。我没什么问题,真的没什么问题。我能找到出去的路。今天真是幸会。”

他退出了房间。

“我一点也想不起那个家伙是谁。”波洛走后,罗德里克爵士说道。

“您不知道他是谁?”索尼娅惊讶地看向他。

“如今,半数来我这里拜访、跟我谈话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当然了,我不得不好好招待。你知道的,时间久了,就很容易处理了。就像在聚会上一样。一个家伙走了过来,说道:‘可能您不记得我了。我上一次见到您还是在1939年。’我只得说:‘我当然记得了。’但是其实我并没有。我已经差不多又瞎又聋了。在大战的末期,我们和很多这样的法国佬交往过。半数我都记不得了。啊,他确实说得没错。他知道我,我也知道很多他所谈论的那些家伙。那个关于我的故事和那辆被偷的车也是真的,只是稍微夸张了点。当然了,当时那个故事广为流传。啊,是的,我不认为他知道我不记得他。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不得不说,但是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法国佬,不是吗?你知道的,装腔作势、手舞足蹈、鞠躬致意、滥竽充数。那么现在,我们的工作进行到哪了?”

索尼娅拿起一封信,递给了他。她又随手递给他一副眼镜,但是他立即拒绝了。

“不需要这见鬼的玩意儿了,我能看到的。”

他眯起眼睛,把手里的信拿远了一点。接着他不得不屈服,把信又塞到她的手里。

“好的,最好还是你读给我听。”

她开始用清晰而温柔的声音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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