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巷谋杀案 第一章
诚挚地献给我的老朋友西贝尔·黑利。[1]
[1]西贝尔·黑利,诗人吉卜林姐姐的好友。
1
“先生,给几个钱吧。”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谄媚地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一分没有!”贾普警督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跟你说,小伙子——”
在被迫听了一番令他头昏脑涨的说教后,脏兮兮的小男孩彻底败下阵来,并告诫他的几个小伙伴:“天哪!简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警察!”
说罢,一伙人作鸟兽散,嘴里还不住地念念叨叨:
不能忘,不能忘
十一月五日
叛国的火药阴谋
可谁又知道
为什么
千万不能忘
此时,贾普警督身边一个脑袋圆圆、蓄着一小撮八字胡的小老头兀自笑了起来。
“贾普,好样的[1],”八字胡小老头不住地说,“你刚才那一番说教真是精彩!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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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法语。本书中多处是法语,均以仿宋字体表示。
“讨个钱居然还有理了,都是盖伊·福克斯日[2]给闹的!”
[2]盖伊·福克斯日(Guy Fawkes Day),每年的十一月五日,英国的一个节日,用来纪念一六〇五年盖伊·福克斯及其天主教阴谋组织试图用二十桶火药炸掉国会大厦却最终失败这一事件。这一天大家会生篝火、燃放爆竹,并给孩子们硬币。
“真是个有趣的庆祝日。”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噼啪、噼啪……一朵朵烟花消失在天际。这多么像被纪念的那个人和他那些被忘却的事迹。”
“那些小孩子可未必知道谁是盖伊·福克斯。”就职于苏格兰场[3]的贾普警督附和着说。
[3]苏格兰场(The Scotland Yard),英国首都伦敦警察厅的代称,负责整个大伦敦地区的治安及维持交通。苏格兰场本身既不位于苏格兰,更不负责苏格兰的警备,这个名字源自一八二九年,当时首都警务处位于旧苏格兰王室宫殿遗迹,因而得名。
“而且,我敢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就会开始搞不清楚每年十一月五日的烟花到底是一种纪念还是一个诅咒了。企图炸掉英国国会到底是一项罪孽还是一桩善举?”
“有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是一桩善举。”贾普警督边笑边说。
说笑中,刚刚一起用过晚餐的两个人走下主路,拐进了一条相对幽静的小巷,准备抄近路一同前往赫尔克里·波洛的住处。
一路上,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金灿灿的烟花不时将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光闪闪。
“真是行凶的好时机。”贾普警督用一种专业人士的口吻说,“因为在这样的夜里,没人会听到枪响。”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好多罪犯不知道要好好利用这一点。”赫尔克里·波洛接应道。
“其实,波洛,我倒真的很想见识一下你会怎样策划一起谋杀。”
“我的老兄!”
“真的,我就想知道你会怎么动手。”
“贾普,我的老兄,如果我真要策划一起谋杀,估计你根本无法知道我是怎么动手的!很有可能是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起谋杀案就已经发生了。”
波洛的回答惹得贾普警督心悦诚服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自大的魔鬼,我没说错吧?”后者的语气中充满了亲切的味道。
2
次日上午十一点半,赫尔克里·波洛的电话响了。
“喂?喂?”
“喂,波洛,是你吗?”
“是的,是我。”
“我是贾普。还记得我们昨晚回家时路过的布拉德利花园巷吗?”
“怎么了?”
“我们还聊起在昨天那样一个爆竹声声的夜里,开枪杀个人该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你记得吗?”
“当然了。”
“我跟你说,那条巷子里昨夜真的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死者住在十四号,一个年轻的寡妇,艾伦夫人。我现在正往那里赶,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等等,老兄。你亲自去调查一桩自杀事件,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还真让你说中了。一般情况下是不需要我出马的,但这次我们的法医觉得有些地方看起来颇为蹊跷。你来吗?我觉得你会有兴趣的。”
“我这就过去。十四号,对吧?”
“没错。”
3
当波洛出现在布拉德利花园巷十四号门前的时候,贾普一行四人也刚刚赶到。
此时,十四号这幢房子已经作为案发现场被圈了起来,门前渐渐聚集起一群目瞪口呆看热闹的人,当中不乏司机和他们的妻子、外出跑腿办杂事的小伙子、流浪汉、衣冠楚楚的过路人,以及不计其数的孩子。
屋前的台阶上,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官正在竭尽全力地对付一颗颗浮动在他眼前的好奇心。突然,一群眼尖的年轻人发现了正从车里走出来的贾普警督,于是,手里早就备好相机的一伙人便都一股脑涌了过去。
“没你们的事!”贾普警督一边走一边驱散涌过来的人群,并将目光投向已经等在门口的波洛,“你来啦。咱们进去吧。”
两人迅速闪进大门,肩并肩地走到了一段扶梯下面。
“在这儿呢,警督先生。”楼上的人已经认出了贾普警督。
贾普和波洛拾级而上,在楼上那个人的指引下走进了二层楼梯口左边的一间小小的卧室。
“警督先生,我想应该先由我来阐述一下大致情况吧。”
“是的,詹姆森警督,”贾普回应道,“这里什么情况?”
“死者是艾伦夫人,”负责事发地区的詹姆森警督开始了他的陈述,“她和她的一个朋友,普伦德莱斯小姐,合住在这幢房子里。普伦德莱斯小姐今天早上刚从乡下回来,据她所说,她回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连通常九点钟应该到家里帮她们打扫房间的小时工都不在。所以她就自己开了门,直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间,然后又打算去对面她朋友的房间看看。她一边扭门把手一边敲门,嘴里还叫着艾伦夫人的名字,但始终没人应门。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就打电话报警了。报案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赶来,破门而入后发现艾伦夫人头部中弹,倒在地上,手里有一把自动手枪。韦伯利二五式。显而易见的自杀现场。”
“普伦德莱斯小姐现在在哪儿?”
“在楼下的客厅,警督先生。她可是个精干又不露声色的女人,我已经领教过了。”
“我这就去找她聊聊。不过我最好先见见布雷特。”
波洛和贾普警督一起走进了对面的房间。房间里,一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男人抬起头,冲他们点头示意了一下。
“贾普,你好,很高兴你能来,这案子有点儿意思。”
贾普迎着对方走了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则站在原地迅速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这个房间比他们刚刚出来的那间大了不少,还有一扇向外凸出的飘窗。如果说刚才那间朴素到极致的房间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卧室的话,那么现在这间算得上是一间客厅级别的卧室了。
银色的墙纸烘托着翠绿色的天花板,现代感十足的窗帘也是由银色和绿色组成的。一条翠绿色的丝光毯子以及几个金色和银色的小靠垫把屋内的一张长沙发椅点缀得华丽无比。房间中立着一个高高的胡桃木古董衣柜和一个胡桃木高脚柜,周围还摆着几把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现代风格的椅子。玻璃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地嗅了嗅身边的空气,走到正低头观察尸体的贾普旁边。
地上是一具约莫二十七岁的女人的尸体,从她倒地的位置和姿势来看,她死前应该就坐在那把金属椅子上。这个身着一袭深绿色简约高领连衣裙的金发年轻女人五官精致,那几乎不施粉黛的面容看起来楚楚动人,但同时也透出一丝痴痴的渴求。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右手依旧握着那把小型手枪,头部左边那一摊血液已经凝固。
“布雷特,有什么蹊跷的吗?”正低头审视地上那具尸体的贾普警督开始发问。
“从相对位置来看没有什么不对。”法医回答道,“如果她给了自己一枪,那她的确应该以这样的姿势从椅子上滑下来、停在这个位置。门和窗户都是从里面锁上的。”
“既然都没错,那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
“仔细看这把手枪,我还没动过,录指纹的人还没到。不过这并不妨碍你们观察。”
话音落下,波洛和贾普两人便蹲下身子对着枪仔细研究起来。
“我明白你说的了,”贾普慢慢站起身来,“问题出在她的手形。看起来她像是正握着这把枪——但实际上并不是。还有别的吗?”
“还有很多。枪在她的右手上,那我们再来看伤口。手枪当时应该被举到她左耳的上方——注意,是左耳。”
“嗯,”贾普应道,“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难道她不能右手举起枪来给自己一颗子弹吗?”
“绝对不可能。就算你可以用右手拿着枪、抻着胳膊、枪口对准左耳上方,但恐怕你无法以那样一种姿势扣动扳机。”
“这样看就相当明显了。有人先给了她一枪,然后再把案发现场伪装成自杀。可是,上了锁的门和窗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詹姆森警督接过话头。
“警督先生,窗户是被闩住的没错,但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锁门的钥匙。”
贾普点了点头。
“嗯,这是个破绽。当时锁门的那个人一定不希望有人注意到这把消失的钥匙。”
“真愚蠢!”波洛嘟囔着。
“好啦,我的波洛老兄,你总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像你这般机智!更何况这确实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节。门锁着,外面的人破门而入,发现一具女尸,她手里还有一把手枪——显而易见的自杀案现场,一定是她自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没人会去在意钥匙的去向。不过,普伦德莱斯小姐这一报警反而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她当时完全可以去外面找一两个司机上来,帮她把门撞开。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失踪的钥匙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赫尔克里·波洛盯着地上的尸体,说,“通常来说,人们只有无计可施才会选择报警,对吗?”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贾普敏锐地追问,眼神里满是渴望。
“我在看她的手表。”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说着,波洛就弯下身去,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死者右腕上的那块有黑色丝质表带、表盘上镶嵌着珠宝的腕表。
“是个高级货,一定不便宜!”贾普说完便仰起头,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看着波洛,“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可能……是的。”
波洛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移向房间里的写字台。看得出,这个正面带有可活动台面板的传统型写字台和房间的整体色调相当协调。
桌面正中放着一个挺大的银质墨水台,墨水台前是一块精致的绿色漆器装的吸墨纸。吸墨纸左边是个祖母绿玻璃的笔盘,里面有一个银色的笔杆、一根绿色的封蜡、一支铅笔和两枚邮票。吸墨纸右边是一个手动的活动台历。此外,写字台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樽,里面放着的一支相当惹眼的羽毛笔,吸引了波洛的目光。波洛拿起羽毛笔仔细看了看,不过这支毫无墨迹的羽毛笔显然就是一个摆设而已。笔架上那支顶端有墨迹的银色笔杆才是用来写字的。波洛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台历。
“十一月五日,星期二。”同样在观察的贾普顺势读了出来,“就是昨天。都对上了。”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贾普转向布雷特。
“昨天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布雷特脱口而出。
看到贾普吃惊的神情,他马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老兄,真是对不住,我刚才充当了一把小说家笔下的神医!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她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十一点——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
“哦,我猜她的手表停在了那时候——是吧?”
“对,停了,不过是停在四点十五分。”
“那我推测她那时候应该还活着。”
“我希望你不要考虑这一点了。”
此时,波洛又转回吸墨纸,翻过来看。
“好主意,”贾普说,“不过没什么好运气。”
吸墨纸的第一张雪白如新,没有任何痕迹。波洛又往后翻了几张,看到的依旧是空空如也的白纸。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了废纸篓。
废纸篓里有两三封揉作一团的信件和一些传单。因为只是随便揉了一下,波洛很容易就看出了上面的内容。一封某个退役军人社团寄来的筹款函、一张十一月三日的鸡尾酒会邀请卡,还有一封裁缝的预约确认。至于传单,是皮草店的打折信息和百货商店的商品目录。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贾普有点失落。
“不,这很奇怪……”波洛说。
“你是想说如果是自杀,那么通常会在现场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
“没错。”
“又一项表明此案并非自杀的证据。”贾普边说边往外走,“现在我的人要过来处理现场了。我们最好下楼去找这个普伦德莱斯小姐好好聊一聊。走吧,波洛?”
波洛似乎仍被写字台和上面的东西所吸引。
他跟着贾普往外走,但就在将要离开房间的刹那,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支惹眼的翠绿色羽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