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伊丽莎白断定,达西先生将在他妹妹来到彭伯利的第二天,就带她来拜访她,因此决定那天整个上午都不离开旅店。然而她推断错了,就在她和舅父母到达兰顿的第二天上午,两位客人便赶来了。当时,她和舅父母跟着几个新朋友到周围溜达了一圈,刚刚回到旅店去换衣服,准备到朋友家去吃饭,突然听到一阵马车声,大家赶忙走到窗口,只见一男一女坐着一辆双轮马车,从街上驶来。伊丽莎白立刻认出了马车夫的号衣,猜着了怎么回事,便不无惊讶地对舅父母说,她马上有贵客光临,舅父母听了大为惊奇。他们见她说起话来那么窘迫,再把跟前的情形和昨天的种种情形联系起来一琢磨,心里对这件事也就有了个新的看法。他们以前一直不摸底细,现在却觉得:这样一个人能如此大献殷勤,除了看中他们的外甥女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他们脑子里转悠着这些新念头的同时,伊丽莎白也越来越心慌意乱。她很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心绪不宁。不过,她虽说忧虑重重,却又生怕达西先生因为喜爱她,而在他妹妹面前把她捧得过高。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讨人喜欢,但是又怀疑自己没有本事讨人喜欢。
她怕让人看见,便从窗口退了回来。她在屋里踱来踱去,竭力想镇定下来,但是一见舅父母神色诧异,反而觉得更加糟糕。
达西兄妹进来了,双方恭恭敬敬地做了介绍。伊丽莎白惊奇地发现,达西小姐至少像她一样局促。她来到兰顿以后,就听说达西小姐极其傲慢,但是经过几分钟的观察,便断定她只是极其羞怯而已。她发觉,她除了或是或否地应一声之外,很难从她嘴里掏出一句话。
达西小姐身材较高,比伊丽莎白来得高大,虽然只有十六岁,体态已经发育成型,看上去俨然是个大人,端庄大方。她及不上哥哥漂亮,但是脸蛋长得聪颖和悦,举止又十分谦和文雅。伊丽莎白原以为她看起人来会像达西先生一样,既尖刻又无情,现在见她并非如此,不觉舒了一口气。
他们见面不久,达西便告诉她,宾利也要来拜访她。她刚想说一声不胜荣幸,准备见见这位客人,不料听见了宾利上楼梯的急促脚步声,转眼间他就进来了。伊丽莎白对他的怨艾早已冰解冻释,不过,即使余怒未消,只要看看他重逢时表现得多么情恳意切,这气也会烟消云散的。宾利先生问候她全家安好,虽然问得很笼统,但是却又很亲切,神情谈吐像以前一样愉悦从容。
加德纳夫妇和她一样,也觉得宾利先生是个饶有风趣的人。他们早就盼望见见他。眼前这些人确实引起了他们的浓厚兴趣。他们刚才怀疑到达西先生跟他们外甥女的关系,便偷偷地朝两人仔细观察起来,而且从观察中立即断定,这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女方的心思还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但是男方却显然情意绵绵。
伊丽莎白这边可忙起来了。她要弄清每位客人的心思,要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还要博得大家的好感。她本来最担心不能博得众人的好感,不想偏偏在这方面最为顺当,因为她想讨好的那些人,早就对她怀有好感。宾利愿意跟她交好,乔治亚娜渴望跟她交好,达西决计跟她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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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宾利,她自然想到了姐姐。哦!她多么想知道他是否像她一样,也会想到她姐姐。她有时候觉得,他比以前少言寡语些,有一两次她还喜幸地觉得,他眼望着她的时候,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点和她姐姐相似的地方。虽说这可能是凭空想象,但她不会看错他对达西小姐的态度,尽管人们都把达西小姐视为简的情敌。他们双方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意。他们之间没有迹象表明,宾利小姐会如愿以偿。转瞬间,伊丽莎白对这一看法置信不疑了。客人们临走之前,又发生了两三件小事,伊丽莎白因为爱姐心切,觉得这些小事足以说明宾利对简依然旧情难忘,假若胆子大一点,他真想多说几句,以便谈到简身上。有一次,他趁别人在一起交谈的当儿,用一种万分遗憾的语气说道:“我已好久无幸见到你了。”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道:“已经八个多月了。我们十一月二十六日以后就没见过面,那天我们大家都在内瑟菲尔德跳舞。”
伊丽莎白见他对往事记得这么清楚,很是高兴。后来他又趁别人不在意的时候,问起她的姐妹们是否全在朗伯恩。他提的这个问题,以及前面说的那些话,本身并没有多少含意,但是说话人的神情意态,却使之耐人寻味。
她顾不得多去注意达西先生,但是每瞥见他一眼,总发现他显得非常亲切,听见他言谈之中既没有丝毫的高傲气息,也没有半点鄙视她亲戚的意味,这就使她意识到:昨天发觉他仪态大有改进,这种现象再怎么短暂,至少持续了一天多。她发现,几个月以前他还不屑于和这些人打交道,如今却要主动地结识他们,极力想要博得他们的好感;她还发现,他不仅对她客客气气,而且对他曾经公开鄙视过的她那些亲戚,也彬彬有礼;她又想起他在亨斯福德牧师家向她求婚的那幕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这前后的变化太大了,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她简直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异之情。他即使和内瑟菲尔德的好友或罗辛斯的贵亲在一起,她也从没见过他如此想要讨好别人,如此虚怀若谷,有说有笑,何况他这样做并不能增加他的体面,他即使结交上了这些人,也只会招来内瑟菲尔德和罗辛斯的太太小姐们的讥笑责难。
客人们逗留了半个多钟头,起身告辞的时候,达西先生叫妹妹跟他一起表示说,希望加德纳夫妇和贝内特小姐离开这里之前,能去彭伯利吃顿便饭。达西小姐虽然有点怯生生的,表明她不大习惯邀请客人,但她还是欣然照办了。加德纳太太望望外甥女,心想人家主要是邀请她,先得看看她是否愿意去,不料伊丽莎白把头扭开了。加德纳太太见她有意回避,以为是一时羞怯,而不是不愿接受邀请;再看看丈夫,他一向喜欢交际,眼下真是求之不得,于是她便大胆地应承了,日期定在后天。
宾利表示十分高兴,可以又一次见到伊丽莎白,他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讲,还要向她打听赫特福德郡所有朋友的情况。伊丽莎白认为他只不过想要探听姐姐的消息,因此心中很喜欢。由于这个缘故,也由于其他种种缘故,等客人走了以后,她想起了那半个钟头的情景,虽说当时并不觉得欢快,现在却感到有些得意。她就想一个人待着,还怕舅父母问来问去,拿话套她,所以一听完他们把宾利赞扬了一番之后,便赶忙跑去换衣服。
不过,她倒不必担心加德纳夫妇会问这问那,其实他们并不想逼迫她吐露真情。显然,她与达西先生的交情,要比他们以前想象的深厚得多。显然,达西先生深深爱上了她。他们发现不少蛛丝马迹,有心想要问问她,却又不便开口。
现在,他们一心只想着达西先生有多好。从他们的交往来看,还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他那样客客气气,他们不可能不受感动。假如他们不考虑别人怎么说法,光凭借自己的感情和女管家的陈述来看待他的为人,那么,他在赫特福德郡的熟人就会辨别不出这是达西先生。现在,大家都愿意相信女管家的话,因为他们很快认识到,她在主人四岁那年就来到他家,加上她为人体面,因此她的话不可贸然不信。就是从兰顿的朋友们所讲的情况来看,女管家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信的地方。人们对达西先生,除了说他傲慢之外,别无其他好指责的。他也许是有些傲慢,就凭他一家难得光顾那个小集镇,镇民们当然也要说他傲慢。不过,大家都公认他是个很慷慨的人,为穷人做了不少好事。
至于威克姆,几位游客很快发现,他在这里并不怎么受人器重,虽然人们不大明了他和他恩主的儿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离开德比郡时背了一身债。后来都是达西先生替他偿还的。
伊丽莎白这天晚上净想着彭伯利,比头天晚上想得还要厉害。这一夜熬起来虽然觉得漫长,但她又嫌不够长,还不足以弄清她对彭伯利大厦的那个人究竟怀有什么感情。她躺在床上整整寻思了两个钟头,试图理出个头绪。她当然不会恨他。不会的,怨恨早就消失了。假如她当初真可谓讨厌过他,她也早就为此感到羞愧了。他具有那么多高贵品质,自然引起了她的尊敬,尽管她起初还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却因此而早就不讨厌他了。现在听到有人如此称赞他,昨天又亲眼目睹了那种种情形,看出他原是个性情温柔的人,于是,尊敬之外又增添了几分友善。但是,问题不止是尊敬和器重,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还蕴含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亲善动机。这就是一片感激之心。她所以感激他,不仅因为他曾经爱过她,而且因为他现在依然爱着她,当初她那样气势汹汹、尖酸刻薄地拒绝他,那样无端地指责他,他都概不计较。她原以为他会不共戴天地回避她,怎料这次不期而遇,他却好像迫不及待地要跟她重归于好。就涉及他俩的事来说,他既没有流露出任何粗俗的情感,也没有做出任何怪诞的举动,他竭力想博得她亲友们的好感,而且一心要介绍她与他妹妹相识。如此傲慢的一个人,竟会发生这般变化,这不仅让她感到惊奇,也让她为之感激——因为这只能归根于爱情,炽烈的爱情。这种爱情尽管让她捉摸不透,但她决不感到讨厌,而是觉得应该任其滋长下去。她尊敬他,器重他,感激他,真心实意地关心他的幸福;她只想知道,他愿意在多大程度上由她来驾驭他的幸福。她相信自己仍然有本领叫他再来求婚,问题在于她施展出这副本领之后,究竟会给双方带来多大幸福。
晚上,舅妈与外甥女商定,达西小姐那样客气,回到彭伯利差一点没赶上吃早饭,却于当天就赶来看望她们,对于这样的礼仪,她们虽然做不出完全对等的回报,却至少应该做出点礼尚往来的表示。因此,她们最好于明天早上去彭伯利拜访她。她们决定就这么办。伊丽莎白感到很高兴,不过,她一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却又无言以对。
吃过早饭不久,加德纳先生便出去了。他头天又跟人家谈起了钓鱼的事,约定今天中午到彭伯利去和几位先生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