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雅各·科柏诺老倌 · 2
红衣主教一进来,格兰古瓦就活动不已,力求挽救他的开场诗。他先是恳求陷于停顿的演员继续演下去而且提高嗓门,然后,看见没有一个人在听,他只好吩咐他们辍演;中断到现在将近一刻钟了,他不停地顿足,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向吉丝盖特和莉娜德呼吁,不停地鼓动周围的群众要求继续演戏。然而,完全白费了劲。谁也不把目光从红衣主教、御使团、看台上转移过来,那里才是这一大片广阔视界的唯一中心。还必须认为,我们也要遗憾地指出:红衣主教莅临,那样可怕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的时候,开场诗早已有点使观众厌烦了。说到底,看台上也好,戏台上也好,演的都是一码事,都是劳工和教士的冲突,贵族和商人的冲突。许许多多的人宁愿干脆看见他们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呼吸着,活动着,挤撞着,体现为弗兰德尔御使团,体现为那些教士随从,在红衣主教大红袍里面,在科柏诺皮革袄子下面,而不愿看见他们化作格兰古瓦给予古怪打扮的、身穿半黄半白宽长袍的四个木头人,涂脂抹粉,奇装异服,用韵文说话,简直就是稻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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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当我们的诗人看见稍稍恢复了平静,就想出了一条妙计,本来倒是可以挽回局面的。
他转向身旁的一位老兄,看上去颇有耐心的一个胖子,说道:“先生,干嘛不从头再演一遍呀?”
“什么?”胖子说。
“咦,圣迹剧呀!”格兰古瓦说。
“随您的便。”胖子说。
稍得赞同,格兰古瓦就觉得够了,就去自己活动,喊了起来,尽可能使自己混同于群众:“圣迹剧从头再演呀,从头开始呀!”
“活见鬼!”磨坊的约翰说,“怎么?那边,顶里边,他们嚷嚷些什么?(他说‘他们’,是因为格兰古瓦嗓门特大,顶得上好几个人。)同学们,你们看!圣迹剧不是演完了吗?他们还要从头演!这可不行呀!”
“不行!不行!”所有的学生都喊了起来:“打倒圣迹剧!打倒!”
这时,格兰古瓦却更加起劲,反而叫得更响了:“从头演!从头演呀!”
这一阵子喧闹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他向几步开外的一个身穿黑衣的大个子说:
“司法宫典吏先生,这些鬼人难道是关在圣水瓶子里(110)了,怎么鬼哭神嚎的呢?”
(110)这是套用俗话,“魔鬼关在圣水瓶子里似的瞎折腾。”
司法宫典吏是一种两栖类法官,一种司法界蝙蝠:既属老鼠,也属鸟雀;既是审判官,也是兵士。
他走到大人跟前,胆战心惊,唯恐大人震怒,吞吞吐吐向大人解释民众何以不守礼法的原委:大人还没有莅临,时间就到了中午,演员迫不得已,只好不等法驾光临就开演了。
红衣主教哈哈大笑,说道:
“老实说,即使是大学董事长也会不得不这样哩。您说呢,威廉·里姆先生?”
威廉·里姆回说:“大人,我们侥幸免看戏的前半部,总算是占了便宜呢!”
典吏问道:“允许这些贱民把他们的闹剧演下去吗?”
“演吧,演下去吧,”红衣主教说,“我无所谓。我可以趁此机会念念每日祈祷书。”
典吏走到看台边上,挥挥手要观众安静,然后叫道:
“市民们,村镇百姓们,居民们,有人要求从头再演,也有人要求不演了,为了使这两部分人都满意,大人下令继续演下去。”
确实只好迁就两部分人。结果,剧作者和观众都对红衣主教老半天心怀不满。
于是,剧中人继续胡说八道。格兰古瓦指望观众会好好静听他大作中剩下的部分。这个指望也像其他幻想一样,很快就破灭了。观众倒也好好歹歹算是恢复了平静。但是,格兰古瓦未曾注意到的是: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出的时候,看台上的贵宾还没有到齐,弗兰德尔御使们到达以后,继续又来了一些人,都是红衣主教随行人员中的,于是门官不断插在格兰古瓦的大作中间,尖声怪叫,通报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产生了巨大的破坏作用。不妨想象,插在演出中间,就在两个韵脚之间,甚至就在一行诗的中间,有那么一位门官尖声怪叫,呼出这样的夹注:
“雅各·夏莫吕老爷——圣上的教会法庭代诉人(111)!”
“约翰·德·哈莱老爷——候补骑士(112),巴黎城骑巡夜禁总管!”
(111)代诉人就是代国王提起公诉,后来即成为检察官。
(112)候补骑士,是青年贵族取得骑士封号前见习时的头衔,不列入爵位。
“加利约·德·惹诺瓦克老爷——骑士,勃吕萨克的领主,圣上炮兵统领!”
“德娄-腊居老爷——圣上全国暨香巴涅省、勃里省水利森林巡查官!”
“路易·德·格腊维老爷——骑士,枢密官,圣上近侍,法国水师提督,樊尚树林禁卫!”
“德尼斯·勒·迈西耶老爷——巴黎盲人院总管!”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越来越叫人受不了。
在这种古怪的伴奏之下,戏简直无法演下去了。格兰古瓦尤其愤慨的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剧本越来越精彩,这部杰作却只欠人倾听。笔调之优美,情节之生动曲折,确实无以复加。正当开场的四个角色不知所措,悲叹不已的时候,维纳斯自己光临了,vera incessu patuit dea(113),身穿华丽短袄,上绣巴黎城的战舰纹章。她亲自来向那位嗣子求婚,既然他注定要娶最绝色女子。只听得朱庇特的霹雳从更衣室里发出轰鸣:他表示支持。女神就要胜利了,用通俗的话来说,也就是,就要嫁给王世子了。不料,来了一位小姑娘,身穿白色锦绣,手执一朵雏菊(一望而知,这就是弗兰德尔公主的化身(114)),她来跟维纳斯争夺。惊人的效果!绝妙的情结!经过好一番争执,维纳斯、玛格丽特和后台躲着的人们一致决定提交圣处女裁决。还有一个美妙角色,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国王堂佩德尔。不过,演出打断的次数太多,现在已经说不清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这一切都是从那张梯子爬上来的。
(113)拉丁文,真是以女神的轻盈步履。
(114)公主的名字“玛格丽特”,本是“雏菊”的意思。
可是,一切全毁了!这一切的优美全无人感受、理解。自从红衣主教进来,就仿佛有了一根看不见的魔线,突然把全体观众的视线从大理石桌子牵向那座看台,从大厅南端牵向西侧。这魔力根本无法解除。所有人的眼睛都固定在那里;新来的贵宾,他们的该死的姓名,他们的长相,他们的服装,都持续不断叫人分心。真是伤心呀!除了吉丝盖特和莉娜德,格兰古瓦拉拉她们袖子的时候,有时还掉过头来,除了身旁的那个胖子还有点耐性,那出可怜的寓意剧被遗弃了,谁也不听了,正眼儿也不瞧上一眼。格兰古瓦现在看见的观众只是一个个的侧面。
眼见他那光荣的诗的大厦一块又一块土崩瓦解,那是多么辛酸!再想想,这些民众刚才还险些儿要打倒典吏大人,迫不及待要听到吟诵他的大作!现在听到了,却全然不放在心上!这场演出开始的时候是受到全场一致的欢呼的呀!民心向背的起伏变幻是多么无常!你想想刚才还几乎把那几个什长吊死!格兰古瓦真想不惜一切代价换回那甜蜜的时刻!
终于,门官的怪声呼号的独白停止了。所有的贵宾都已到齐。格兰古瓦长吁了一口气。演员们安安稳稳继续演下去。不料,科柏诺老倌——那个卖袜子的,猛然站起身来,格兰古瓦听见他在众人屏息之中发表了一篇万恶的演说:
“巴黎的市民绅士们,我不知道妈的我们在这儿干嘛来着!我当然看见那边角落里,那个台子上,有几个人好像是要打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所谓的什么圣迹剧;可是并不有趣呀!他们只是斗口,并不动手。我等他们动手等了一刻钟。什么也没等着。只会叫骂伤人的人,那是孬种!应该把伦敦的或者鹿特丹的打拳角斗的请来,那才叫好看呢!那你们就可以看到拳头打得嘭嘭响,广场上都听得见。可这里的那几位真叫人恶心!他们本应该至少跳上一段摩尔人(115)的舞蹈,或者其他什么玩艺儿!原先告诉我的不是这个呀!本来答应的是丑人节,选个丑人王。我们根特也有丑人王,在这方面我们不落后,妈的!可我们是这么办的:聚集起许许多多人来,就跟这儿似的。然后,人人轮流把脑袋钻进一个窟窿眼里,做个怪相给大伙儿看看。谁的怪相最丑,大家一齐鼓掌,就选上了。就这样。特别开心!你们要不要也用我们家乡的那个办法选举丑人王呀?反正不像听这些废话这样没劲。谁要是愿意从窗洞里做怪相,谁参加就是了。你们说呢,市民先生们?反正这儿怪模怪样的男男女女有的是,尽够咱们以弗兰德尔方式大笑一场。我们不都是够丑的吗,尽可以指望会有极为出色的怪相!”
(115)摩尔人,中古和以后居住在北非和西班牙的伊斯兰阿拉伯人。
格兰古瓦恨不得驳斥他几句。可是他又惊愕,又气又恼,说不出话来了。况且,这些市民听见被称为“绅士”心中真是受用,对于颇孚众望的袜商的建议都表热烈赞成,任何抗拒都是没有用的。只有顺大流才行。格兰古瓦双手捂住脸,恨不能像狄芒特的阿加曼侬王那样有一领斗篷把脑袋蒙起来(116)。
(116)见艾斯库洛斯的悲剧三部曲《俄瑞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