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二、“这一个将要扼杀那一个”· 2
这一自由得到过充分发扬。有时是一道门廊、一座建筑的正面、整个一座教堂,呈现出一种象征意义,绝对与宗教崇拜格格不入,甚至敌视教会。早在十三世纪,巴黎的吉约墨,还有十五世纪的尼古拉·弗拉麦,就写过这种叛逆的篇页。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彻头彻尾是一座站在反对派立场的教堂建筑。
当时的思想自由不过如此而已。因此,当时的思想全部只好书写在这些叫做建筑物的书籍上。写成建筑形式的思想,要是胆敢表达为手稿,必遭刽子手当众焚毁,这样一来,表现为教堂建筑的思想就要目睹表现为书籍的思想横遭蹂躏了。既然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表现为营造房舍,那么,在一切国度,人们的思想也就争先恐后趋之若鹜。这样,无数主教堂才遍布于全欧洲,数量惊人,即使核实之后也很难置信。社会的一切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都汇合于一点,即建筑。就这样,借口要为上帝建造教堂,建筑艺术以无比宏大的规模向前发展了。
于是,凡生为诗人者,无一不成为建筑师。天才星散于群众之间,处处受到封建制度的压抑,就像处在青铜盾牌的testudo(41)之下,只能从建筑艺术寻找出路,从建筑艺术寻求发展,其《伊利亚特》也就只能表现为主教堂。一切其他艺术都服从建筑艺术,而且为建筑艺术所支配。创造伟大作品的艺匠比比皆是。建筑师、诗人、大师,都一身兼为雕塑家、画家、乐师;为雕塑家,为这伟大作品刻錾门面;为画家,为它光耀彩色窗玻璃;为乐师,为它撞响钟乐、奏鸣管风琴。即使是拙劣的诗歌本身,坚持在手稿中苟延残喘的,只要是还想多多少少为人所知,也无一不只好以颂歌或“散文”的形式列入建筑的范围。归根到底,这就是艾斯库洛斯(42)的悲剧在希腊的宗教节日中,《创世记》(43)在所罗门庙宇里所起的作用。
(41)拉丁文,硬壳,压抑。
(42)艾斯库洛斯(前525—前456),希腊悲剧之父。
(43)这里的《创世记》不是《圣经》中的文字记载,而是古犹太人口头相传的。
因此,在谷腾堡印刷术发明以前,建筑一向是主要的书写形式、举世公认的书写文字。这花岗石书籍由东方开始,由古希腊和古罗马延续,在中世纪书写了最后一页。此外,前述那种种姓等级制度的建筑艺术,不仅在中世纪有过,在其他伟大时代也随着一切相似运动而再现。因此,这里只是简略地概述一下普遍规律,要详述的话,得写几大部书才行。在原始时代的摇篮——上东方,继印度建筑之后有腓尼基建筑:它是阿拉伯建筑艺术的体态丰盈的母亲;在古代,先是埃及建筑,艾屠里亚风格和席克洛佩斯(44)结构只是其变种,然后是希腊建筑,后来的罗马风格只是予以延续,虽然罗马式样有着过多的迦太基圆顶;在现代,继罗曼建筑之后有峨特建筑。把这三个系列加以分析,可以发现,三位大姐——印度建筑、埃及建筑、罗曼建筑都有同样的象征,即,神权、种姓等级、统一、教条、神话、大神或上帝;三位小妹——腓尼基建筑、希腊建筑、峨特建筑,无论它们本质所固有的形式变异如何,也都是同样的寓意:自由、人民、人。
(44)席克洛佩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建筑艺术上指巨石堆垒的式样。
无论名叫婆罗门(45),还是马吉(46),还是教皇,在印度的、埃及的或罗曼的建筑中,总是感觉到有教士在,而不是其他。人民的建筑就不是这样。它更为丰富,并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在腓尼基建筑中感觉到的是商人,在希腊建筑中是共和派,在峨特建筑中是市民。
任何神权建筑的普遍特征是永世不变,恐惧任何进步,保守传统格式,把原始型加以凝固,随时任意歪曲人和自然的形象以迁就象征的不可理解的奇想。都是晦涩的天书,只有神秘教徒才猜得透。况且,任何形式,甚至任何畸形,因而有了某种含义,也就不可侵犯了。不必强求印度的、埃及的或罗曼的建筑改进其设计、改善其造型!任何完善化,对它们都是大不敬。在这些建筑中,僵死的教条似乎已经扩及石头,就像是二度石化。相反,人民建筑艺术的普遍特征是变异、进步、独创、丰富、永远运动。它已经摆脱宗教的羁绊,足以考虑美化,善加培育,坚持不懈改进塑像装饰或花纹图案。它们属于世俗生活,内中含有属于人的东西,却与神圣象征糅合交融,因而得以再生这种艺术。因此,这类建筑是任何灵魂、任何睿智、任何想象力所能参悟的,也仍然是象征性的,但像大自然一样容易理解。神权建筑与人民建筑之间的差别,就是神圣语言与通俗语言(47)之间、象形与艺术之间、所罗门与菲迪亚斯(48)之间的差别。
(45)婆罗门,印度古代的僧侣贵族。
(46)马吉,即《圣经》中的东方博士,意为星象家、占卜术士。又译“麻葛”(或“穆护”),指古波斯祭司,以后琐罗亚斯德教也沿用此称。
(47)神圣语言指希伯来文或拉丁文;通俗语言指民族语言。
(48)菲迪亚斯(前490—前431),希腊大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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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一切,简略概括起来,撇开种种细微证明和种种琐碎反对意见,我们可以这样说:建筑艺术直至十五世纪一直是人类的主要记载;在这段时间里,凡是世上出现的稍稍复杂的思想,无一不化作建筑物;任何人民意念以及宗教律法都有其建筑丰碑;凡是人类所思重大问题,无一不用石头写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任何思想,无论是宗教的,还是哲学的,求自身的永恒,乃利之所在;意念既经鼓动某一世代,就想鼓动其他世代,而且留下痕迹。而手稿的不朽,却是多么靠不住!建筑物这本大书,才是巩固而持久的,能够经受一切的!毁掉书写出来的言词,只需一支火炬或一个土耳其人(49)。要平毁建筑出来的言词,必须有一场社会革命、尘世革命。罗马大竞技场经历了蛮族浩劫,金字塔也许经历过世界大洪水(50)。
(49)土耳其人,野蛮人的代词。
(50)世界大洪水,基督教徒称之为“洪水灭世”,指人类始祖亚当的九世孙挪亚六百岁时洪水泛滥,淹没整个大地的那场“上帝的惩罚”。
到了十五世纪,一切有了改变。
发现了另一种办法可以永恒保存人的思想,不仅比建筑更持久,更能经受考验,而且更为简单易行。建筑艺术被赶下了宝座。峨菲乌斯的字母即将为谷腾堡的字母取代。
书籍将扼杀建筑!
发明印刷术是历史上最为重大的事件。这是产生一切变革的革命。这是焕然一新的人类的表达方式。是人的思想抛弃原来的形式,而取得新的形式;是那条自从亚当以来就代表着智慧的象征性蛇(51)完全的最终的蜕变。
(51)《旧约·创世记》第3章说,蛇引诱夏娃吃伊甸园中的禁果,“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文艺作品中援引之,常依场合之不同,给予“禁果”、“蛇”等等以不同的寓意。
印刷形式下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不可毁灭,具有了扩散性,从此不可捕捉,不可摧毁。它与空气混同为一。在建筑艺术时代,思想曾化作大山,强有力地紧紧掌握住一个时代和一个地点。现在,它化作一群小鸟,四散飞翔,同时占领空气中和空间中的一切点。
我们要再说一遍,有谁看不出:这样,它就更为不可毁灭得多呢?原来只是坚固,现在变成永世长存的了。从持久变成了不朽。尽可以平毁庞然大物,然而,无处不在,怎能根除?哪怕是再来一次大洪水,大山会早已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下,小鸟却继续飞翔,即使只有一只方舟漂浮在洪水上,小鸟也会栖息在它上面,随它漂流,同它一起目睹水退。从这片混乱中出现的新世界,在醒来的时候,将看见翱翔于太空、展翅飞翔、活生生的是曾被淹没的世界的思想。
只要我们看到这种表达方式不仅是最便于保存的,而且是最为简单、最为方便、最易为大家掌握的,只要我们想到这种方式并不为一大堆包袱所拖累,也不需要大动干戈带上杂七杂八的零碎儿,只要我们比一比要把思想表达为建筑,就不得不调动其他四、五种艺术,投入数吨黄金,石料如山,木头成林,还要有无数的工人,只要我们把表达为建筑的思想比一比化为书的思想:它只需若干纸张、一些墨水和一支鹅毛笔,那么,人类智慧舍建筑而取印刷,又何足为奇?在河床下面挖一道沟渠,致使河流原来的河床突然截断,那么,这条河必定舍弃原来的河床。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印刷术,建筑艺术就渐渐干涸、衰微、贫乏了。我们确确实实感觉到:潮流日见低落,生命汁液渐渐枯竭,时代的和人民的思想慢慢抛弃建筑艺术而去!这种冷却在十五世纪还几乎不可觉察,印刷机当时还太幼弱,充其量只是从仍然强大的建筑艺术摭拾一点儿过剩的生命力。然而,从十六世纪开始,建筑艺术的病患已经显而易见;它已经基本上不表达社会思想;它可悲地成为古典艺术,由高卢的、欧洲的、土生土长的艺术,它变成了希腊的、罗马的艺术,真假混淆,古今不分,其实是伪古欺世。这种倾颓,却被称为复兴(52)。不过,这倾颓倒也壮丽,因为,古老峨特的精英——这沉落的夕阳,虽然坠落在美因茨印刷机巨山的背后,却仍以其余辉,在相当时间内,继续照耀着那拉丁拱廊和柯林斯柱廊杂合的堆砌(53)。
(52)称文艺复兴。
(53)指恢复罗马和希腊风格,雨果认为这种“复兴”只是杂合的堆砌。
就是这夕阳西下,我们误认为旭日东升。
然而,自从建筑艺术仅仅是与其他艺术一般无二的一种艺术,自从它不再是全面的艺术、主宰的艺术、独霸天下的艺术,它就没有力量再控制住其他艺术了。其他艺术纷纷获得解放,粉碎建筑师的桎梏,东奔西散。它们都从这一分裂中得到好处。各自隔绝,也就都发展壮大了。雕刻发展为塑像,彩绘发展为绘画,卡侬(54)发展为音乐。仿佛是一个帝国在它的亚历山大死后四分五裂,各省都自立为王国。
(54)西洋音乐初期为复调的宗教乐曲,卡侬即这种复调格式之一,以后为巴赫继承和发扬。
由此而生拉斐尔、米凯朗琪罗、若望·古戎(55)、帕勒斯特里纳(56)——光辉的十六世纪的荣耀。
(55)古戎(1515—1566?),法国著名雕塑家。
(56)帕勒斯特里纳(1524—1594),意大利著名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