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二、老鼠洞
请读者允许我们把诸位重新带往昨天为了同格兰古瓦一起跟踪爱斯美腊达而离开的河滩广场。
这时是早晨十点。那里的一切都表明头天是过节狂欢的日子。地上尽是垃圾、缎带、碎布条、羽冠的碎毛、灯笼的蜡烛油、公众夜宴的残屑。许许多多市民简直是到处“闲逛”,用脚翻腾焰火的余烬,在柱屋前面回忆起前夕的美丽帷幔,心荡神移,今天虽只剩下钉子,端详着,仍然回味无穷。卖苹果酒和麦酒(15)的人推着酒桶,穿过一堆堆人群。几个有事忙碌的人匆匆过往。商贩们从店铺门前互相打招呼,聊天。人人都在谈论昨天的节日、御使、科柏诺、丑人王。大伙抢着说,看谁说得最俏皮,笑得最响亮。这时,四名什长骑马而来,在耻辱柱的四面站上岗。吸引了广场上很大一部分闲散“民众”:他们在那里呆立着正闲得发慌,巴不得来个行刑瞧瞧呢。
(15)麦酒是早期的啤酒,但做法与今日的不同。
读者既已观赏过广场各处上演的这出喧闹的活剧,现在要是掉转目光,看看堤岸西角上罗朗塔楼那座古老的半峨特、半罗曼式建筑,就会发现正面拐角上有一部公用精装祈祷书,放在披屋里遮雨,有道栅栏挡着防小偷,但是手可以伸进去翻阅。在这部祈祷书旁边有一个狭小的尖拱窗洞,两道铁杠交叉拦着,开向广场:这是唯一的透气孔,空气和日光可以稍稍透进一间小室。这间斗室没有门。它是在塔楼底层的厚厚墙壁上开凿出来的。室内安静异常,一片死寂,恰恰这时外面那全巴黎的人最拥挤、最吵闹的广场正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斗室的安静就更加深沉,死寂也就愈显凄凉了。
将近三百年来,这个蜗居在巴黎大大有名。当年,罗朗塔楼的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远征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房屋底层的墙壁上开凿出来之后,她自己就幽居在里面,过了一辈子,门也给砌死了,不分冬夏,只有窗洞开着。整个府邸,她只留下这样一间陋室,其他都赠送给了穷人,献给了上帝。凄苦的宫廷命妇当真在这座提前置办的坟墓里等待死亡,等了二十年,日夜为亡父祈祷,就睡在炉灰里,甚至不用石头作枕头,身穿黑色麻布口袋,只赖过路人怜悯放置在窗洞边沿上的面包和水为生。这样,在自己施舍家财之后也来接受人家的施舍了。她临终之际,就是说,在转入另一座坟墓的时候,她把丢下的坟墓永远遗赠给受痛苦的妇女:母亲、寡妇或女儿,她们有许多愁怨要为别人或自己祈祷,宁愿活埋在剧烈痛苦或严峻忏悔之中。她那时代的穷人为她用眼泪和祝福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是,他们极为遗憾的是:这虔诚的女人因为没有后台,未能列为圣人。他们中间那些不怎么虔诚的人希望天堂里办事情也许要比在罗马顺当得多,就干脆为亡灵向上帝祈祷,既然得不到教皇的恩准。不过,大多数人也只是把对罗朗德夫人的怀念奉为神圣,把她留下的破衣褴衫当作圣物。巴黎城则为悼念这位女贵人设置了一部公用祈祷书,固定安置在小室的窗洞附近,让过路人随时停下脚步,哪怕只是祈祷一下;也想让人在祈祷时想起布施,使继承罗朗德夫人的洞穴、隐修在里面的那些可怜的女人,不致完全因为饥饿和被遗忘而死去。
在中世纪的城市里,这类坟墓并不少见。在最热闹的街道、最拥挤最吵闹的市场,时常就在人群当中,马蹄之下,车轮之下,有那么一个地洞、一口井、一间砌死了的上了栅栏的斗室,里面日夜祈祷着一个生灵,自愿献身于某种永恒的悲叹、某种重大的悔罪。这一奇特景象在我们心中唤起种种思考:这可怕的小室就像是房屋和坟墓之间、墓地和居民区之间的中间环节,内中的那个活人已同人类社会斩断任何联系,从此被列为死者,这盏灯在黑暗中耗尽最后一滴油。这生命的残余在地洞里摇曳,这呼吸、这嗓音永远祈祷在石头匣子里,这张脸永远朝向冥间,这双眼睛已经闪耀着另一世界的太阳,这对耳朵紧贴着墓壁,这灵魂囚禁在肉体之中,这肉体囚禁在牢房之中,在肉与石双重重压之下痛苦的灵魂不断呻吟——这一切在我们心中唤起的种种思考,是并不为当时的群众所理解的。那个时代的人的虔诚并不合乎理性,也不顾念人情,对于宗教行为,他们看不见这么许多方面。他们笼而统之看待事物,尊敬、崇奉一切牺牲,如有必要就奉为神圣,从不剖析其中的痛苦;不时送一份口粮来给可怜的忏悔者,看看洞里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忘记了他姓什名谁,也不大清楚他开始奄奄一息已经几年了,陌生人要是问到这个地洞里腐烂下去的活骷髅是谁,如果是个男的,邻人就答道:“他是隐修男;”如果是女的,就答道:“她是隐修女。”
所以,无需玄学思辨,不必夸大其词,也用不着放大镜,就用肉眼观看,一切也都是一清二楚的。无论对于物质事物,还是精神事物,当时还没有发明显微镜。
况且,虽然人们并不感到惊异,这样遁世幽居的例子,有如前述,就在各个城市中心实际上也是屡见不鲜的。在巴黎就有相当多的这类祈祷上帝、进行忏悔的小室,差不多全是有人的。确实,教士们千方百计不让它们空着,因为这会意味着信男信女们不太热乎了,所以,要是没有忏悔者,就把大麻风关进去。除了河滩那间小室以外,在鹰山还有一间,在圣无辜婴儿墓地也有一间,还有一间在什么地方已经搞不清楚,也许是在克利雄府邸吧。还有好些在其他地方,已经没有建筑遗址,只余口碑相传的痕迹。大学城也有它那种。那是在圣日内维埃芙山上,有那么一位中世纪的约伯(16)。他在一道水槽底部的一座粪堆上唱忏悔七诗唱了三十年,唱完了又从头唱起,夜里唱得更响亮(magna voce per umbras)。即使今天,好古成癖的人还觉得走进“说话井”街就可以听见他的歌声。
(16)据《旧约全书·约伯记》,天降各种灾祸给约伯,约伯“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苦行忏悔,耶和华终于赐福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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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只说罗朗塔楼的地洞,我们得说它从来没有空过。罗朗德夫人死后,难得有一、两年没有人住。许多女人住进去,为亲人、情人,为自己的错误哀悼,直至去世。恶毒的巴黎妇女什么都掺和,最不相干的事也不放过,硬说是其中寡妇简直没有住过。
按照当时的习俗,墙上刻着一句拉丁文铭记,告诉过路的有学问的人这间小室虔诚的用途是什么。延至十六世纪中叶,习俗仍然是:用镌刻在门楣上的一句简短格言来解释一座建筑。例如,现在在法国还可以看到屠维耳领主府邸的监狱窗口上方有这样一句话:Sileto et spera(17);在爱尔兰,福特斯居城堡大门上面的纹章下写着:Forte scutum,salus ducum(18);在英格兰,考柏伯爵那殷勤待客的府邸主要入口上面是:Tuum est(19)。因为,当时的任何建筑物都表达一种思想。
(17)拉丁文,沉默和希望。
(18)拉丁文,强大的盾,是领袖的救援。Forte scutum,与福特斯居谐音。
(19)拉丁文,归君所有。表示主人好客之意。
罗朗塔楼那墙里面的小室没有门,只好在窗口下面刻下粗大罗曼字母的两个词:
TU,ORA(20)
老百姓看事情全凭良知,不会曲里拐弯,他们宁愿把Ludovico Magno(21)翻译成圣德尼门,便把这个黑暗、阴沉、潮湿的地洞称为“老鼠洞”:这个解释比罗曼原文也许不那么庄严伟然,然而形象得多(22)。
(20)拉丁文,你祈祷。
(21)拉丁文,“路易大王”(即路易十四)。
(22)“老鼠洞”Trou aux rats,发音与Tu ora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