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二、教士和哲学家毕竟不一样 · 2
堂克洛德静静地听着。猛然,他那深陷的眼睛露出机敏、锐利的目光,格兰古瓦感到简直刺到他灵魂深处去了。
“好极了,彼埃尔先生,不过,您是怎么搞到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一块去了的?”
格兰古瓦说:“怎么!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呀!”
教士那阴森森的眼睛闪耀出火焰。
“你干出了这样的事情,混蛋!”他恶狠狠地捏住格兰古瓦的胳臂,叫道:“你竟然被上帝唾弃到这步田地:去碰这种女人!”
格兰古瓦浑身上下直打战,回说:“凭我进天堂的份儿发誓,大人!我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碰她,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那你说什么丈夫妻子?”教士说。
格兰古瓦赶紧三言两语把读者已经知道的那些事,奇迹宫廷的奇遇和摔罐成亲,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看来,结婚一场毫无结果,每天吉卜赛姑娘还是跟第一天一样把新婚之夜赖了过去。他最后说:“这真是有苦难言哇!怪只怪我自己太倒霉,娶了一个圣处女。”
“此话怎讲?”副主教连忙问道,听到这番叙述,好像渐渐平静了。
诗人说道:“一言难尽呀!总之是迷信:听他们称作埃及公爵的一个老偷儿告诉我,我的妻子是个弃儿,或者说,是丢失的孩子,反正一档子事儿。她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据说是会使她日后与父母重逢。但是,要是这姑娘失去童贞,护身符就失去灵性。因此,我和她两个人都守身如玉。”
克洛德面容越来越舒展了,说道:“这么说,彼埃尔先生,您以为那个小东西从来没有给任何男人亲近过?”
“堂克洛德,您以为任何男人能奈何得了迷信的事?她执迷不悟哩!我觉得,在那帮子很容易吊到手的流浪女中间顽强坚守修女般的贞节,真是天下少见!可是,她有三样东西用于保护自己:一是埃及公爵,他把她看作自己卵翼下的人,也许是盘算着要把她卖给什么荒唐的修士吧;二是她整个的部落,他们都奇特地尊敬她,把她当作圣母一般;三是一把挺可爱的小匕首,这个女光棍不顾府尹大人三令五申(30),总是带在身上什么地方,谁一摁她的腰,小匕首立刻就冒了出来。真是一只大马蜂,还很骄傲,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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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中世纪的统治者,特别是路易十一,再三严令禁止平民携带武器。
副主教接二连三盘问格兰古瓦。
按照格兰古瓦的看法,爱斯美腊达这姑娘又驯良、又迷人;美貌,只除了她特有的那么一撇嘴;天真烂漫,极为热情,什么也不懂,对什么都很热心;甚至还不懂男女有什么区别,即使在梦中也不知道;天生就是这样的嘛!特别喜欢跳舞、热闹、野外生活;是一种蜜蜂似的女人,脚上有看不见的翅膀,生活在不断飞旋之中。格兰古瓦得知,很小的时候她曾经走遍西班牙和卡泰罗尼亚,甚至到过西西里;他甚至相信,她那个茨冈人车队曾经把她带到阿尔及尔王国去过,这个王国在阿卡雅境内,而阿卡雅则一边与小小的阿尔巴尼亚和希腊毗邻,另一边濒临西西里海,是去君士坦丁堡的必经之路(31)。格兰古瓦说,这些流浪者是阿尔及尔国王(他是白摩尔人民族的首领)的臣民。肯定无疑,爱斯美腊达是很小的时候经由匈牙利到法国来的。这姑娘从这些国家零零碎碎带来了那里的古怪方言、歌曲和奇特思想,使得她说的话相当古怪,就像她那一半巴黎式、一半非洲式的服装一样古怪。不过,她常去的那些街道的居民倒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快活天性、善良脾性、天真活泼,也喜欢她唱的歌、跳的舞。她自己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她谈起来就心惊胆战:一个是罗朗塔楼的麻袋女,这个可恶的隐修女不知怎么的,对埃及女人怀恨在心,可怜的跳舞姑娘只要经过她的窗洞,就要挨骂;另一个是一个教士,只要碰见她,总是向她投射恶毒的眼光和言语,使她害怕得要命。最后这一点使得副主教非常尴尬,不过格兰古瓦没有十分注意,因为这位没脑子的诗人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就把那天夜里碰见埃及姑娘被掳掠的种种奇特情况、这一切里面总与副主教脱不了干系,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在跳舞姑娘什么也不在乎,况且,她不给人算命,这样,她就不至于遭受当时经常加之于吉卜赛女人的诬告行妖作祟的审讯。格兰古瓦虽然谈不上是她的丈夫,倒也算得她的兄长。反正,这位哲学家对于这么一种柏拉图式的婚姻也还安心忍受。地方总是有得住的,面包总是有得吃的。每天早晨他从乞丐窝出去,通常总是跟爱斯美腊达一起,他帮她在市井通衢收敛鹰钱和小银币;每天晚上同她一起回到同一个住处,听任她把自己锁在隔壁那间小房里,然后他安安稳稳睡他的良心觉。他说,这生活整个来说,挺甜蜜的,也很有益于沉思冥想。还有,在他自己的灵魂深处,这位哲学家并不十分肯定自己爱这位吉卜赛姑娘达到疯狂的程度。他对山羊的爱,好像也不相上下。这只山羊又温柔,又聪明,又伶俐,真是可爱,是一只很懂事的山羊。这类叫人惊赞不置、常常使得驯养人遭受火刑的聪明动物,在中世纪真是比比皆是。这只金蹄山羊的妖术,其实完全是无害的噱头。格兰古瓦向副主教解释说,这些小玩艺儿好像是非常吸引人的。一般,只需要把手鼓递到山羊的面前,以某种方式翻动,就可以叫它变出所需要的戏法。是爱斯美腊达把它训练成这样的,而这个吉卜赛姑娘搞这些巧妙戏法的天才世上少有,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教会了山羊用活字块拼组成Phœbus(孚比斯)。
(31)阿卡雅是古希腊的一个地区。这一段全是地理上的混乱。
“Phœbus!”教士喊道:“为什么是Phœbus?”
“我不知道,”格兰古瓦说,“也许是她相信具有某种神秘魔力的咒语吧。当她认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轻声念叨这个字哩。”
克洛德目光逼人,又问:“您有把握,这确实是个咒语,不是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诗人说。
“我怎么知道?”教士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呗,老师。反正这些流浪者有点拜火教的味道,崇拜太阳哩。所以就有了Phœbus这个词儿。”
“在我看来并不像您那样清楚哩,彼埃尔先生。”
“毕竟与我无干。随她去念她的‘孚比斯’吧!肯定无疑的是,佳利爱我已经像爱她一样。”
“佳利是什么?”
“是母山羊。”
副主教以手托腮,似乎沉思了一阵子。突然,他急剧转身向着格兰古瓦。
“你能向我发誓从来没有碰过她?”
“碰过谁?母山羊?”
“不是,我是说那个女人。”
“我的女人!我敢发誓,没有碰过。”
“你跟她经常单独在一起呀?”
“对,每天晚上,足足一个小时。”
“唉!唉!Solus cum sola non cogitabuntur orare Pater noster.(32)”
(32)拉丁文,单独一个男人同单独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不会想到念主祷文的。
“凭我的灵魂发誓,哪怕是我大念Pater,Ave Maria,Credo inDe-um patrem omnipotentem(33),她也不会注意我,绝不会比母鸡注意教堂更多些。”
(33)拉丁文,我们的父,圣哉马利亚,信仰上帝我们万能的父。
“拿你母亲的肚子发誓,”副主教恶狠狠地说,“你手指尖也没有碰过那个女人。”
“我还可以拿我父亲的头发誓,因为这两样之间有不少关系(34)。不过,我尊敬的老师,请允许我也提一个问题。”
(34)这里有一个隐晦的淫猥暗示。
“您说吧,先生。”
“这些跟您有什么关系?”
副主教的苍白面孔刷地一下红了,就跟大闺女似的。他半晌不回答然后显然狼狈地说:
“请听我说,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据我所知,您还没有打入地狱我关心您,希望您好。您只要稍一接触这个魔鬼埃及女人,您就会变成撒旦的奴隶。您知道,总是肉体毁灭灵魂的。您要是亲近这个女人,您就要大祸临头!就是这些!”
格兰古瓦抓耳挠腮,说道:“我倒是试过一回,是新婚的那一晚。可是我碰了个大钉子。”
“您竟然这样无耻,彼埃尔先生?”
教士的脸都青了。
诗人笑眯眯地说:“还有一次,我在睡觉以前从她房门的锁孔里看了看,真是看见举世无双的最绝色女子只穿着内衣,光着脚丫,把床上的绷子踩得轧轧直响哩。”
“你给我滚到魔鬼那里去!”教士大喝一声,目光凶恶可怕,揪住惊讶不迭的格兰古瓦的双肩,猛力一推,接着,急步钻进了主教堂的最阴暗穹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