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四、Lasciate ogni speranza · 3
“我以为我可以像阿斯蒂的布鲁诺那样痊愈。我也模模糊糊地以为,一场审讯可以使你委身于我,在牢狱里我将得到你,我将占有你,在牢狱里你就无法逃脱我的捕捉了,既然你那样长久地占有我的心灵,也该我来占有你的肉体了。既然作恶,就只好作恶到底。恶行半途而废,那就是疯狂!罪恶登峰造极就产生狂热的欢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堆上结合为一体,共享极乐!
“所以,我告发了你。就是在那时候,我每次遇见你,你总是惊恐万状。对你策划的阴谋,在你头顶上聚集的暴风雨,不断构成威胁的闪电,一一发之于我。可是,我尚在踌躇。我的图谋有其可怕的方面,我自己也望而生畏。
“也许我是可以放弃这一切的,也许我的丑恶思想本可以在我头脑中枯萎而不结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场审讯,始终取决于我。可是,任何邪恶思想都是无可禳解的,都一定要成为事实。正是在我自认为万能的地方,命运比我还强。不幸,唉!是命运抓住了你,把你送进我悄悄建造的机器运转的可怕齿轮之中!你听着,快说完了!
“一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看见我面前走过一个人,他喊着你的名字,哈哈大笑,眼神中尽是肉欲!下地狱的!我跟踪他。下面的事你自己知道……”
他不说了。
姑娘只说得出一句话:
“啊,我的孚比斯!”
“别说这个名字!”教士狠命抓住她的胳臂,说:“不许说这个名字!呀!可怜的我们,是这个名字毁灭了我们!更恰当地说,我们都是受命运的莫名其妙的播弄而互相毁灭!……你受苦了,是不是?你冷,黑暗使你盲目,牢房重重包围着你,可是,也许你心底仍有一线光明,纵然那只是你对那个玩弄你感情的男人的幼稚的爱!而我,我内心里却只有牢狱,我内心里只有严冬、冰雪、绝望,灵魂中只有黑夜!
“你哪能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参加了对你的审讯,就坐在教会席上。是的,就在那些教士风帽的下面,掩盖着一个被打入地狱者痛苦的痉挛。把你带进来的时候,我在那里;讯问你的时候,我在那里。……那是豺狼之窟呀!……是我自己的罪行,是我自己的绞刑架,我看见在你额头上缓缓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那里;我得以经历你在痛苦道路上的每一步伐;我也在那里,当那头凶恶的猛兽……啊!我本没有料到会动酷刑!……你听我说,我跟着你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了衣服,半裸着,被行刑吏可耻的手恣意播弄。我看见了你的脚,这双脚——我愿有一个帝国换得一吻在这双脚上,然后去死,我愿撞碎我的头颅在这双脚下,而获致大幸福。我却看见他们把这双脚用脚枷枷上,那样的脚枷要使任何活人的肢体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啊,可怜的人!当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我的修士服下面藏着一把匕首,我用它一刀刀割我的胸膛。听见你那声惨叫,我就用匕首刺入了我的身体;听见你第二声喊叫,匕首一点点向我心脏刺去!你看!我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修士服。确实,他的胸膛好似被猛虎利爪撕裂了,而胸侧还有一个相当大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女囚憎恶地往后直退。
教士说:“啊,姑娘!可怜我吧!你以为你自己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不幸。啊!爱一个女人,而自己却是教士!被她憎恨,而自己却以整个灵魂的狂热去爱她,感觉到为换取她嫣然一笑,可以献出鲜血、肺腑、名誉,不要灵魂得救,舍弃永恒不朽,牺牲今世和来生!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上帝,好奉献自己为更大的奴隶。匍匐于她的足下。日日夜夜在睡梦中、在想象中搂抱着她,却目睹她爱上戎装武士,而自己却只能献给她一件她所畏惧厌恶的肮脏的教士服!当她向一个愚蠢而且可鄙的大草包虚掷珍贵的爱情和容颜的时候,自己却心怀嫉妒,满腔愤恨,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目睹这使人欲火中烧的美丽身段,如此柔软诱人的胸脯,这样的肉体,却在别人热吻下悸动,羞羞答答!啊,天哪!爱她的脚、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想她的蓝色血管、棕色皮肤,以至于彻夜不眠,在斗室的地上扭曲呻吟,却看见朝思暮想要给予的抚爱,结果化作了酷刑!只达到了使她睡在皮床上的目的!呀!直若地狱火焰烧红了的铁钳折磨我! ,在夹板中被锯裂的人,四马分尸的人(25),也比我幸福!你哪里知道,漫长的黑夜里,血管沸腾,心儿破碎,头颅炸裂,牙齿啃啮双手,这样的酷刑是什么滋味!好似穷凶极恶的行刑吏无止无休在火红的叉子上把你转来转去。备受爱欲、嫉妒、绝望的熬煎!姑娘,开恩吧!让我暂得安息!稍稍用灰掩埋这炽热的炭火!我恳求你,拭去我头上大滴大滴流下的汗吧!孩子!你就一手折磨,一手抚慰我吧!可怜我吧,姑娘啊!你要怜悯!”
(25)锯刑和车裂都是中世纪的酷刑。
教士滚倒在石板上的水凼中,头颅在石头阶梯角上碰得崩崩响。姑娘听着,看着。
等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住了口,姑娘还是低低呻吟着:
“啊,我的孚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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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膝行着,爬到她跟前,叫道:
“我求求你,你还有心肝的话,你不要拒绝我!啊!我爱你!我多么不幸!当你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不幸的姑娘,你就仿佛是用牙咬碎我心脏的全部纤维!可怜我吧!即使你是从地狱来的,我也跟你一起去。我已经做尽一切来达到这个结局。你去的地狱,将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更蛊惑我!啊!你说呀!那你是不要我?一个女人竟然拒绝这样的爱情,我真以为天翻地覆了。啊,只要你愿意,噢,我们将多么幸福!我们一起逃跑,我来设法让你逃跑。我们一同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们去找一个地方,阳光最灿烂,树木最繁茂,天空最晴朗。我们将相爱,我们的灵魂将互相倾注而结合,我们将互相渴求而永不餍足,一同痛饮永不干涸的爱情甘露而天长地久!”
她狂笑一声,声如裂帛,打断了他:
“你看,神父!你抓破了,指甲上有血滴下!”
教士呆立半晌,化石一般,直瞪瞪瞅着手。
他终于以异样的冷静说:“唉,是呀!你侮辱我吧,嘲笑我,打垮我吧!可是你要来,来!我们得快点!我告诉你,已经定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你知道?它始终准备着你去。可怕呀!将眼见你被架上刑车!啊,可怜我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我是多么爱你。啊,快跟我走!你以后还有时间,等我救出你之后,再来爱我。以后随你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得走!明天,就是明天!绞刑架!处决!呀,快跑!开开恩吧!”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臂,气急败坏,想拖她走。
她直瞪着眼看着他。
“我的孚比斯怎样了?”
“啊!”教士说,松开她的手臂,“你真没有心肝!”
“孚比斯怎样了?”她冷冷地又问。
“他死了!”教士叫道。
“死了!”她说,始终冷冰冰,一动不动,“那你怎么还要对我讲什么偷生于世!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自言自语:
“噢,是的!他肯定是死掉了。刀插进去很深。我相信,我已经把刀尖刺到了心脏。啊!我整个生命都贯注在刀尖上!”
姑娘猛虎般狂怒地向他扑去,以超自然的力气把他推倒在梯级上,喊道:
“滚蛋,恶鬼!滚蛋,杀人凶手!让我去死!让我和他的血永远沾在你的额头上!跟你,教士?休想,休想!毫无苟合的可能,在地狱里都不行!滚,滚蛋!绝不!”
教士在石梯上踬跌着,终于默默地把两腿从袍子卷裹中解脱出来,提起他的灯笼,缓缓登上梯级,向门口走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忽然,姑娘看见他又把脑袋探进来,脸上显出可怕的表情,狂怒而绝望得声音嘶哑,喊道:
“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牢房里再也没有别的声响,只听见那水滴叹息着滴落,水凼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