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堕落 · 一

[法]雨果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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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走了一天

一八一五年十月的头几天,下山前约一小时,有个赶路的人走进迪涅小城。此时呆在窗口或门坎上的稀稀拉拉的居民,忐忑不安地望着他。很难遇到一个外表更不堪入目的行路人了。这个人中等身材,粗壮,孔武有力,正处于身强力壮的年纪。他约摸四十六岁至四十八岁。一顶皮檐下垂的鸭舌帽,遮住被日晒风吹和汗水灼伤的脸。他的黄色粗布衬衫,由一只小银锚扣紧在脖子上,让人看到他毛茸茸的胸膛;他的领带扭成绳子一样,一条蓝色、用旧、皱巴巴的人字斜纹布裤子,一个膝头已经磨白了,另一个已有破洞,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旧罩衫,一个手肘处补了块绿呢,是用细绳缝上的,背上背着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军用包,扣得紧紧的,保持崭新,他手上拄着一根多节的大棍子,脚上套着铁钉鞋,不穿袜子,理了个平头,留着长胡子。

汗水、炎热、步行、灰尘,给这身破衣烂衫添上无法形容的肮脏不堪。

头发虽然理得很低,可是根根竖起;因为开始长出来了一点,好像最近没有理过发。

没有人认识他。显然这只是一个过路人。他从哪里来?从南方来。兴许来自海边。因为他进入迪涅时所走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到巴黎所走过的路。这个人大概走了一整天。他看来十分疲惫。住在下城的旧镇妇女,看到他停留在伽桑狄大道的树下,在散步场的尽头的泉水边喝水。他准定非常口渴,因为尾随着他的孩子们看到他在两百步开外的地方,市场广场的喷泉边停下来喝水。

他来到普瓦什维街的拐角,转向左边,朝市政厅走去。他走了进去,一刻钟以后出来。一个宪警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三月四日,德鲁奥将军曾登上石凳,向迪涅惶惶然的居民朗读茹昂海湾的公告。这个人脱下鸭舌帽,谦卑地向宪警致意。

宪警不理会这问候,凝神注视他,用目光跟踪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进市政厅。

当时,在迪涅,有一间漂亮的旅店,店名是“柯尔巴的十字架”。这个旅店的老板名叫雅甘·拉巴尔,城里人认为他与另一个在格勒诺布尔开了间“三太子”旅店,在精锐骑兵部队服过役的拉巴尔有亲戚关系。在皇帝登陆时期,当地对“三太子”旅店众说纷纭。据说,贝特朗将军装成赶大车的,当年一月常常光顾这个旅店,在那里向士兵颁发荣誉十字勋章,并向市民大把散发拿破仑金币。事实是,拿破仑进入格勒诺布尔时,拒绝安顿在市政厅;他感谢市长时说:“我要到我认识的一个正直人的家里。”他到“三太子”旅店去。“三太子”旅店老板拉巴尔的荣誉反射到二十五法里以外,直到“柯尔巴的十字架”旅店的拉巴尔身上。城里人这样说他:“这是格勒诺布尔那个老板的堂兄弟。”

赶路人朝这家旅店走去,那是当地最好的旅店。他走进厨房,厨房平展展地开向街道。所有的炉子都生着火;熊熊的火焰在壁炉里欢快地燃烧着。老板同时也是厨师长,从炉灶走到有柄平底锅那里,忙碌得很,监督着为运货马车夫准备的一顿丰盛的菜肴,可以听到他们在隔壁大厅里大声说笑。谁旅行过,都知道运货马车夫的饭餐是最讲究的了。一只肥旱獭,配上白嫩的山鹑和大松鸡,架在炉火前的长叉子上转动;在炉子上煮着两条洛泽湖的肥鲤鱼和一条阿洛兹湖的鳟鱼。

老板听到门打开,走进一个陌生人,没有从炉子旁抬起眼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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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想要什么?”

“吃饭和睡觉,”那个汉子说。

“那再容易不过了,”老板接口说(这当儿他转过头来,从上到下扫视一眼赶路人,又说):“要付现钱。”

那个汉子从他的罩衫里掏出一个大皮夹子,回答说:

“我有钱。”

“这样的话,为您服务,”老板说。

那个汉子把皮夹子放回口袋里,卸下他的背包,放在靠门的地上,手里仍然握着棍子,坐在炉旁一张矮凳上。迪涅是在山区。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

然而,老板走来走去打量着这个赶路人。

“马上吃晚饭吗?”那个汉子问。

“待一会儿,”老板说。

正当新来的人转过背去取暖时,那个神气十足的旅店老板雅甘·拉巴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然后从摊在窗户旁边一张小桌上的旧报纸撕下一角。他在空白边写下一两行字,折好后也不套上信封,把纸片交给一个孩子,这孩子好像既当厨房小学徒,又当仆人。旅店老板在厨房小学徒的耳边说了句话,孩子朝市政厅那边跑去了。

赶路人对此没有看出什么来。

他又问一次:

“马上吃晚饭吗?”

“待一会儿,”老板说。

孩子回来了。他带回那张纸。老板急匆匆地打开来看,仿佛在等待回音。他显出在仔细地看,然后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他朝赶路人走近一步,后者好像沉湎在不平静的思索中。

“先生,”老板说,“我不能接待你。”

那个汉子从坐凳上半探起身。

“怎么!您担心我不付钱吗?您要我先付钱吗?我对您说,我有钱。”

“不是为这个。”

“那么为什么?”

“您有钱……”

“是的,”那个汉子说。

“而我呢,”老板说,“我没有房间。”

那个汉子平静地说:

“我就睡到马厩去。”

“我办不到。”

“为什么?”

“马占满了位置。”

“那么,”那个汉子接口说,“在阁楼里占个角落。要一捆麦草。我们吃完晚饭后去看看。”

“我不能供你吃晚饭。”

这句声明虽然声调有节制,但很坚决,陌生人感到声色俱厉。他站了起来。

“啊!可我饿得要死呢。我从日出走到现在。我走了十二法里。我想吃东西。”

“我没有东西,”老板说。

那个汉子哈哈大笑,朝炉子和烟囱那边转过去。

“没有东西!这一切呢?”

“这一切有人向我预定了。”

“谁预定的?”

“那些运货马车夫先生。”

“他们有多少人?”

“十二个。”

“那里有二十个人吃的。”

“他们事先都预定了,而且付了钱。”

那个汉子坐了下来,没有提高声音,说道:

“我是在旅店里,我饿了,而且我要留下来。”

老板于是俯向他的耳畔,用使他发抖的声音说:

“你走吧。”

赶路人这时弯着腰,用包着铁皮的棍端拨动火炭,他猛然回过身来,好似张开嘴要反驳,老板凝视着他,始终低声地说:

“啊,说得够多了。你要我说出你的名字吗?你叫让·瓦尔让。现在你要我说出你是谁吗?看到你进来,我就捉摸到有点事,我派人到市政厅去,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回音。你识字吗?”

他这样说着,一面把刚才从旅店到市政厅,再从市政厅到旅店那张打开的纸递给外地人。那个汉子朝上面瞥了一眼。旅店老板歇了一会儿说:

“我习惯对所有人彬彬有礼。你走吧。”

那个汉子耷拉着头,捡起刚才放在地上的背包,离开了。

他走上大路。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贴近房子,宛若一个受到侮辱,心境悲凉的人。他一次也没有回过身来。如果他回转身,他会看到“柯尔巴的十字架”旅店掌柜站在门口,所有的旅客和所有的街上行人围成一圈,他们热烈地议论着,用手指点他。从人群轻蔑的和惶恐的目光,他会揣测出,不久,他的到来会成为全城的一件大事。

他并没有看到这一切。心情沉重的人不会向后看。他们很清楚,厄运在后头紧追不舍。

他这样走了一段时间,走呀走,穿过他不认识的街道,漫无目的,忘却了疲劳,就像创巨痛深的人会发生的一样。蓦地,他感到饥肠辘辘。黑夜已经来临。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是不是能发现住处。

漂亮的市政厅对他来说是关上大门的;他寻找不起眼的小酒馆或者寒伧的破屋。

恰巧街的尽头闪出一注光亮;一根松枝挂在T形铁架上,衬托在黄昏发白的天空中。他朝那边走去。

这果真是一间小酒馆。小酒馆位于沙弗街。

赶路人站定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窗朝小酒馆的低矮大厅内张望,大厅由桌上的一盏小油灯和壁炉里的熊熊火光照亮着。几个人在喝酒。老板在烤火。火焰烧得挂在铁钩上的一只铁锅吱吱响。

这间小酒馆也是旅店,有两扇门可以进去。一扇开向街道,另一扇朝向堆满肥料的小院子。

赶路人不敢从通街道的门进来。他溜到院子里,停住脚步,然后胆怯地抬起插销,推开了门。

“是谁呀?”掌柜问。

“有人想吃饭和睡觉。”

“很好。这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他走了进去。所有喝酒的人都回过身来。油灯从一侧,炉火从另一侧照亮了他。正当他卸下背包时,大家审视了他一会儿。掌柜对他说:

“这儿有火。锅里煮着饭。过来暖和一下,老兄。”

他走过去坐在炉灶边。他把累坏了的双脚伸到炉火前;从锅里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他低垂的鸭舌帽下面能够分辨出的脸容,隐约显出一种舒适的表情,掺杂着习惯了痛苦而具有的令人心酸的另一种容貌。

他的侧面轮廓坚毅、有力、愁苦。这副面容组合得很奇特;开始显得很谦卑,最后显得很严肃。目光在眉宇下像荆棘丛中的炭火一样闪烁。

就餐的人中有一个是鱼贩子,他走进沙弗街的小酒馆之前,把马牵到拉巴尔的马厩里。当天早上,他十分凑巧地遇到这个面色不好的外地人,在阿斯湾和……我忘了名字,我相信是埃斯库布龙之间赶路。遇到他时,这个汉子已经显得十分疲累,请求鱼贩子让他坐上马背;鱼贩子不予理会,加快了步子。半个小时以前,这个鱼贩子属于围在雅甘·拉巴尔身边的那群人之列,向“柯尔巴的十字架”旅店的客人叙述了他在早上那次令人不快的遭遇。他从座位上向小酒馆掌柜做了一个难以觉察的暗示。小酒馆掌柜朝他走过来。他们低声地交换了几句话。那个汉子这时陷入了沉思。

小酒馆掌柜回到壁炉边,突然把手放在那个汉子的肩膀上,对他说:

“你从这里出去。”

外地人回过身来,温和地回答:

“啊!您知道?……”

“是的。”

“另外一家旅店把我打发走。”

“而这家旅店把你赶走。”

“您要我到哪里去?”

“到别的地方去。”

那个汉子拿起他的棍子和背包,走了出去。

有几个孩子从“柯尔巴的十字架”旅店起一直衔尾相随,看来在等着他,他一出来,便朝他扔石头。他悻悻地往回走,举起棍子威胁他们;孩子们作鸟兽散。

他从监狱门前经过。门口挂着一根铁链,铁链连着一口钟。他敲响了钟。

一扇小窗打开了。

“门房先生,”他脱下鸭舌帽恭恭敬敬地说,“您肯把门打开,让我住上一夜吗?”

一个声音回答:

“监狱不是旅店。你让人逮捕吧。那时就会给你开门。”

小窗又关上了。

他踅入一条小巷,那里有许多园子。有的用篱笆围起来,这使小巷显得令人悦目。在这些园子和篱笆中,他看见一幢两层楼的小房子,窗户给照亮了。他透过窗户往里瞧,就像刚才在小酒馆所做的那样。这是一个大房间,用石灰刷过,床蒙上了印花布,角落里有一只摇篮,几把木椅子,墙上挂着一把双筒枪。房间中央一张桌子摆上饭餐。一盏铜灯照亮了白色粗桌布,一把锡壶像银子一样闪光,盛满了酒,一只大汤碗冒着热气。桌子旁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孔开朗,笑嘻嘻的,让一个小孩子在膝盖上跳跳蹦蹦。他身旁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在给另一个孩子喂奶。父亲笑呵呵,孩子笑哈哈,母亲笑吟吟。

外地人面对这幅温馨祥和的景象,沉思了一会儿。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说得出。很可能他在想,这幢欢乐的房子是好客的,他看到乐融融的景象,也许能在那里找到一点怜悯。

他轻轻地敲了敲窗子。

里面的人没有听见。

他再敲一下。

他听到那个女人说:

“老公,我好像听到有人敲窗子。”

“没有,”丈夫回答。

他敲了第三下。

丈夫站了起来,拿起了灯,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这是一个高个儿男子,半是农民,半是工匠。他系着一条宽大的皮围裙,一直高挂到左肩,一把锤子、一条红手帕、一只火药壶、杂七杂八的东西,用腰带束紧,就像放在口袋里。他的头往后仰;他的衬衫敞开着,领子翻开,露出白皙的公牛般的光脖子。浓眉毛,黑色的大胡子,凸出的眼睛,脸的下部像动物,这一切与这幅家庭气氛比附,简直无以名之。

“先生,”赶路的人说,“对不起。我付钱,您能给我一盆汤,在园子的车棚里挪出一个角落睡觉吗?说吧,可以吗?我付钱呢?”

“您是谁?”房子的主人问道。

那个汉子回答:

“我来自普伊姆瓦松。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可以吗?我付钱呢?”

“我不会拒绝付钱住宿的人,”农民说,“但是,您为什么不去住旅店呢?”

“没有地方。”

“啊!不可能。今儿个不是赶集的日子,也不是做买卖的日子。您去过拉巴尔的旅店吗?”

“去过。”

“怎么样?”

赶路的人尴尬地回答:

“我不知道,他没有接待我。”

“您到过沙弗街那间旅店吗?”

外地人更加尴尬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他也没有接待我。”

农民的脸显出怀疑的表情,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陌生人,突然,他抖抖索索地叫起来:

“您是那个人吗?……”

他又盯了外地人一眼,往后退了三步,把灯放在桌上,从墙上取下枪来。

听到农民的话:“您是那个人吗?……”女人站了起来,搂住她的两个孩子,匆匆躲到她的丈夫身后,骇然地望着外地人,她的胸脯敞开,眼睛惶乱,咕噜着说:

“T so-maraude〔1〕.”

〔1〕 法国阿尔卑斯山区的方言,意为:贼猫。——原注

这一幕比想象的发生得更快。屋主审视了一会儿那个汉子,犹如观察着一条毒蛇,然后回到门口,说道:

“滚吧。”

“行行好,”那个汉子说,“给杯水喝吧。”

“给颗枪子儿!”农民说。

随后他砰地关上门,那个汉子听到两根粗门闩的抽动声。过了一会儿,窗户关上了护窗板,放上铁条的响声传到门外。

夜幕继续落下。阿尔卑斯山区的寒风呼啸着。在夕阳的余辉中,外地人瞥见街道旁的一个园子里有一间茅屋,好像是由草皮块垒成的。他毅然地越过一道木栅,来到园子里。他走近茅屋;茅屋有一个低矮、狭窄的开口充作门,酷似养路工在大路旁建造的房子。他准定在想,这是一间养路工的房子;他又冷又饿;他忍饥挨饿,至少这个地方可以御寒。这类房子一般夜里是不住人的。他趴在地上,钻进了茅屋。里面热烘烘的,他找到一张不错的麦草床。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精疲力竭,动弹不得。由于背包妨碍着他(不过这是一只现成的枕头),他便解开一根皮带。这当儿,响起一阵凶恶的狂吠声。他抬起眼睛。一只大狗的头在屋门口的暗影中显现出来。

这是一只狗窝。

他毕竟是强壮和令人生畏的;他以棍子防身,以背包作盾牌,尽力钻出狗窝,他的破衫自然撕大了口子。

他从园子退出来,不过是后退着走的,为了小心提防看门狗,不得不耍起了棍子,用的是剑术教师称之为“遮玫瑰”的招式。

他好不容易再越过木栅,又来到街上,茕茕孑立,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屋顶遮蔽,没有藏身之地,竟然从这麦草床和不堪入目的狗窝里被赶出来,这时,他毋宁说是倒下来,而不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个行人路过时似乎听到他嚷着说:

“我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重新上路。他走出城市,指望在田野里找到一棵树或一堆麦垛,可以躲在里面。

他这样走啊走,头总是耷拉着。当他感到远离有人居住的地方时,他抬起眼睛,向四周扫视。他呆在一块地里;前面是一个小土丘,留下了低低的麦茬,收割之后,土丘宛如平顶头。

天际漆黑一团;这不仅是黑夜暗影幢幢;还有压顶的乌云,似乎支撑在土丘上,在逐渐升高,布满了整个天空。由于月亮就要升起,天宇中还残留着一点暮色,乌云在天顶上形成一种淡白的穹顶,向大地泻下一柱光来。

因此,地面比天空更加明亮,造成的效果特别阴森可怖,土丘的轮廓纤瘦可怜,衬托在暗黑的天际上,显得朦胧、灰白。整个一片丑陋、鄙俗、凄惨、局促。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土丘上,都是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难看的树七歪八扭,在离赶路人几步远的地方抖动着。

这个汉子显然远远没有那种纤巧的智力和思维习惯,使人对事物神秘的外貌十分敏感;不过,在天空、土丘、平原和这棵树上,有种令人哀感顽艳的东西,以致他一动不动,沉思凝想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往回走。有的时候,大自然显得充满敌意。

他按原路走回去。迪涅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着。迪涅在宗教战争〔2〕时期坚守过围城,时至一八一五年,四周还有旧城墙,本来城墙角上耸立着方塔,后来拆掉了。他越过一个缺口,回到城里。

〔2〕 宗教战争,16世纪下半叶,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因信仰不同,断断续续打了三十六年的仗。

眼下可能是晚上八点钟。由于不认识街道,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这样,他来到省政府,然后是神学院。经过大教堂的广场时,他向教堂挥舞拳头。

在广场的一角上有爿印刷所。正是在这儿,由拿破仑本人口授,从厄尔巴岛带回来的,皇帝和禁卫军向全军的公告,第一次就在这里印刷。

他精疲力竭,一无所求,躺在印刷所门口的石凳上。

这当儿,一个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看到躺在暗影中的这个人。

“您在这儿干什么,我的朋友?”她问。

他生硬地、气鼓鼓地回答:

“您看到了嘛,好心的太太,我在睡觉呢。”

这位好心的太太果真名实相符,她是德·R侯爵夫人。

“睡在石凳上?”她问。

“我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个汉子说,“今儿个我睡石头褥子。”

“您当过兵吗?”

“是的,好心的太太。当过兵。”

“您为什么不去旅店呢?”

“因为我没有钱。”

“唉,”德·R夫人说,“我的钱包里只有四个苏。”

“给我吧。”

那个汉子接过四个苏。德·R夫人继续说:

“那么一点钱您住不了旅店。您尝试过吗?您无法这样过夜。您一定又冷又饿。有人会好心留您住宿。”

“我敲过每家的门。”

“怎么样?”

“到处都把我赶出来。”

“好心的太太”拍拍汉子的手臂,向他指一指广场另一边,在主教府旁边的一所小房子。她说:

“您敲过所有人家的门了吗?”

“是的。”

“您敲过那一家的门吗?”

“没有。”

“去敲一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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