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三卷 一八一七年 · 七
托洛米耶斯的智慧
当有的人在唱歌,别的人在唧唧喳喳地谈话时,大家是混杂在一起的;只发出嘈杂的声音。托洛米耶斯插进来说:
“咱们不要乱谈一气,也不要七嘴八舌,”他大声说。“考虑一下,咱们会不会头昏目眩。过分脱口而出,会愚蠢地掏空我们的头脑。一直在流的啤酒不会积起泡沫。各位,不要匆匆忙忙。美餐一顿时还得端庄些;吃饭时要思索;慢慢地吃吃喝喝。不要着急嘛。看看春天吧;要是它急急忙忙,就会火烧似的,也就是说冻结了。过热会使桃树和杏树完蛋。过热会扼杀盛宴的优雅和快乐。不要过热,各位!格里莫·德·拉雷尼埃尔〔70〕赞成塔莱朗的意见。”
这群人中响起一阵不同意的喃喃声。
〔70〕 拉雷尼埃尔,法国烹调名家,著有《美食家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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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洛米耶斯,让我们太平一点吧,”布拉什维尔说。
“打倒暴君!”法默伊说。
“蓬巴达、盛宴和寻欢作乐!〔71〕”利斯托利埃叫道。
〔71〕 这三个词声音接近,有戏谑之意。
“星期天没有过去,”法默伊又说。
“我们是有节制的,”利斯托利埃补上一句。
“托洛米耶斯,”布拉什维尔说,“看一看我的平静吧。”
“你倒会装文雅潇洒,”托洛米耶斯回答。
这种平庸的文字游戏产生的效果就像一块石头扔到一个池子里。德·平静山侯爵〔72〕当时是一个有名的保王派。所有的青蛙都不吱声了。
〔72〕 文字游戏,“平静山”含“我的平静”之意。
“朋友们,”托洛米耶斯大声说,声调像重掌帝国大权,“振作起来吧。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双关语,用不着过于惊呆。凡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东西,必然都不值得表示热情和尊敬。双关语是飞翔的精神拉出的屎。插科打诨,可不分场合;孕育出一句蠢话之后,又直上云天。落在岩石上的一个泛白的污迹,不会妨碍大兀鹰翱翔。轻视双关语与我无关!我在符合它的价值的范围内赞美它;如此而已。人类最壮美、最崇高和最美妙的东西,也许超越人类之外,就是做文字游戏。耶稣基督对圣彼得说过双关语〔73〕,摩西对伊萨克说过双关语,埃斯库罗斯对波吕涅克斯说过双关语〔74〕,克莱奥帕特拉对奥克塔夫〔75〕说过双关语。要指出的是,克莱奥帕特拉的双关语说在亚克兴角战役之前,如果没有这句双关语,谁也不会想起托里纳城,这个希腊名字意为汤勺。同意这一点以后,我再回到我的告诫上来。兄弟们,我再说一遍,不要过热,不要躁动,不要过分,即便讲讽刺话、玩笑话、开心话、玩文字游戏。听我说,我有安菲亚拉乌斯〔76〕的谨慎和恺撒〔77〕的秃顶。要有限度,即使猜字谜也罢。Est modus in rebus〔78〕.要有限度,即使吃饭也罢。你们喜欢吃苹果酱馅饼,女士们,不要吃得过多。即使吃馅饼,也要有理智和方法。贪食会惩罚贪食的人。咦,要惩罚肚子。消化不良是善良的天主用来教训胃的。记住这一点:我们的每种激情,甚至爱情,都有一个胃,不可撑肠拄肚。凡事都要及时写上‘终止’这个词,必须自我约束,一旦情况紧急,就要对胃口拉上门栓,将自己的怪念头囚禁起来,不越雷池一步。聪明人会在一定时刻自我囚禁。请多少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学过一点法律,考试成绩说明了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动机问题和悬而未决问题之间的区别,因为我用拉丁文写过一篇论文,论述穆纳蒂乌斯·德芒斯担任弑君罪审问官时,罗马执行酷刑的方式,因为我看来将成为博士,因此,无论如何,我不是一个傻瓜。我劝你们要节制欲望。实话实说,就像我叫费利克斯·托洛米耶斯一样。一旦时刻来临,像苏拉或奥里杰内斯〔79〕一样,做出英勇的决定,自动引退的人,那是幸福的人!”
法乌丽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73〕 见《马太福音》第15章:“我呢,对你说你是石头(按,石头与彼得是同一字),在这石头上,我将建起我的教堂。”
〔74〕 见埃斯库罗斯的剧本《七将攻忒拜》,波吕涅克斯意为“酷爱争吵的人”。
〔75〕 克莱奥帕特拉(公元前69—前30)是埃及女王,奥克塔夫即奥古斯都大帝(前63—14),公元前31年,他在亚克兴角打败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
〔76〕 安菲亚拉乌斯,古希腊传说中阿耳戈斯城的先知,他预言攻打忒拜必遭败北。
〔77〕 恺撒(公元前101—前44),古罗马帝国皇帝。
〔78〕 拉丁文,任何事物都要有分寸。引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讽刺诗》。
〔79〕 苏拉(公元前138—前78),古罗马将军、政治家,后任终身执政,公元前79年突然让出权力退隐;奥里杰内斯(约185—约254),用希腊文写作的神学家,自愿阉割,受酷刑自戕而死。
“费利克斯,”她说,“多美的字啊!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是拉丁文。意思是说‘繁荣’。”
托洛米耶斯继续说:
“市民们,绅士们,骑士们,朋友们!你们根本不想感受男欢女爱,免去婚床,无视爱情吗?再简单也没有了。这就是药方:喝柠檬水,过度锻炼,做苦工,干到腰酸背痛,拖重物,不睡觉,熬夜,喝足饮饱含硝的饮料和睡莲汤,品尝罂粟膏和牝荆膏,给我严格节食,肚子饿得咕咕叫,再加上洗冷水浴,用草绳扎腰,脚上绑铅块,用醋酸擦身,用淡醋热敷。”
“我宁可要一个女人,”利斯托利埃说。
“女人!”托洛米耶斯接口说,“退避三舍吧。沉迷到女人的水性杨花中,那是不幸的人!女人是寡情薄义、爱转弯抹角的。女人出于同行的嫉妒,憎恨蛇,蛇就是对门的铺子。”
“托洛米耶斯,”布拉什维尔叫道,“你喝醉了!”
“当然啰!”
“那么就快活起来吧,”布拉什维尔说。
“我同意,”托洛米耶斯回答。
于是,他斟满酒杯,站起身来:
“光荣属于美酒!Nunc te,Bcche,canam〔80〕!对不起,小姐们,这是西班牙语。证据嘛,senoras〔81〕,这就是:有什么样的民族,就有什么样的酒桶。卡斯蒂利亚的拉罗布容量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塔罗容量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岛的阿尔穆德容量二十五公升,巴利阿里的库亚丹容量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容量三十公升〔82〕。这个沙皇万岁,他是伟大的,他的普特更大,也应万岁!女士们,一个朋友的劝告:你们要是高兴,就欺骗旁边的人。爱情的本质,就是飘忽不定。轻松的爱情天生不是蹲在那里,昏头昏脑,就像英国女仆,膝盖磨出老茧。这种爱情天生不是这样的,甜蜜的爱情快乐地游荡!有人说:出错是人之常情;我呢,我说:出错是爱情常有的。女士们,我对你们每一个都爱得入迷。噢,瑟芬,噢,约瑟芬,面孔虽不端正,但还可爱,如果不是面孔长得不规则,您会是迷人的。您的面孔模样妙极了,就像给人坐歪了。至于法乌丽特,噢,林神和缪斯啊!有一天,布拉什维尔经过盖兰-布瓦索街的阳沟,看见一个漂亮姑娘,拉紧的白袜显示出她的双腿。这个开头令他喜欢,布拉什维尔钟情了。他爱的姑娘就是法乌丽特。噢,法乌丽特,你有爱奥尼亚型的嘴唇。以前有一个希腊画家,名叫厄弗里荣,绰号叫嘴唇画家。只有这个希腊画家配得上画你的嘴唇。你生来像维纳斯那样获得苹果,或者像夏娃那样吃掉苹果。美从你开始。我刚说到夏娃,是你创造了夏娃。你应获得漂亮女人的发明证书。噢,法乌丽特,我不再称您为你,因为我从诗歌转到散文。刚才您提到我的名字。这使我感动;但是,不管我们是谁,不要相信名字。名字可能名不符实。我叫费利克斯,但并不幸福。文字是骗人的。不要盲目接受文字给我们的指示。写信到列日买木塞,写信到波城买手套就大谬不然了〔83〕。大丽花小姐,我换了您,就叫萝莎〔84〕。花儿必须有香味,女人必须有头脑。我对芳汀不想评头品足,这是一个爱沉思、爱幻想、爱思索、十分敏感的女孩;这是林神成形,修女有廉耻心之前的幽灵,她误入女工的生活,但躲在幻想里,唱歌,祈祷,望着蓝天,却不太清楚看到什么,在做什么。她仰望天空,以为在这样一个花园里徘徊:那里的鸟比实际的更多!噢,芳汀,要知道这一点:我,托洛米耶斯,我是一种幻想;但爱幻想的金发女郎甚至不听我说话!再说,她是鲜艳、甜美、青春、晨曦。噢,芳汀,与您相衬的姑娘应叫做雏菊或者珍珠,您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女士们,第二个劝告:决不要结婚,婚姻是一种嫁接;或好或坏;逃避这种危险吧。不过啊!我在这儿瞎扯些什么?我语无伦次了。姑娘们要嫁人就不可救药了;我们这些聪明人,即使我们能言善辩,也阻止不了做背心、做高帮皮鞋的女工梦想嫁给戴满钻石戒指的丈夫。总之,算了;可是,几位美人,请记住这点:你们吃糖吃得太多了。你们只有一个过错,噢,女人,就是喜欢嚼糖。噢,啮齿类的性别,你洁白漂亮的小牙酷爱吃糖。不过,请听明白,糖是一种盐。凡是盐都吸收水分。糖是各种盐中最吸收水分的。它通过血管将血中的水分吸出来;这样,血液就要凝结,然后凝固;这样就会得肺病,就会死亡。因此,糖尿病与肺病相连。所以,不要嚼糖,您就会长寿!我转到男人方面。各位先生,要征服女人。彼此毫无内疚地争夺情人。追逐女人,彼此争夺。在爱情上,没有朋友。凡是有漂亮女人的地方,就有公开的敌对。没有宽容,殊死搏斗!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一个casus belli〔85〕;一个漂亮女人是一起现行犯罪。历史上所有的入侵都是由裙子决定的。女人是男人的权利。罗慕卢斯〔86〕劫走了萨宾女人,威廉〔87〕劫走了萨克森女人,恺撒劫走了罗马女人。得不到爱的男人,像秃鹫一样,盘旋在别人的情妇头上;至于我,我向所有独身的不幸男人,发出波拿巴向意大利军队的崇高声明:‘士兵们,你们缺少一切,敌人却什么都有。’”
托洛米耶斯止住话头。
〔80〕 拉丁文,现在,酒神,我要歌唱你!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
〔81〕 西班牙文,小姐们。
〔82〕 卡斯蒂利亚、阿坎利特、加那利群岛,都是西班牙地名;拉罗布、康塔罗、库亚丹等是容器名称。
〔83〕 列日是比利时城市,意为软木;波城是法国南部城市,与皮肤发音相同。
〔84〕 萝莎有玫瑰之意。
〔85〕 拉丁文,开战理由。
〔86〕 罗慕卢斯,传说中罗马城的创建者(公元前753年),曾由一头牝狼收留,由一个牧人养大。
〔87〕 威廉(1027或1028—1087),诺曼底公爵(1035—1087),英国国王(1066—1087)。他掠夺了萨克森人的土地。
“喘口气,托洛米耶斯,”布拉什维尔说。
这时,布拉什维尔在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的协助下,按一首悲歌的调子,哼起一支工场歌曲,这种歌曲即兴填词,韵律丰富,却毫无韵味,内容空洞,就像树枝摇曳和风声一样,它从烟斗的烟中产生,并随之消失和飘散。下面一节歌词是三人合唱对托洛米耶斯高谈阔论的答复:
几个蠢神父交给
代理人不少大洋,
让克莱蒙响雷
圣约翰节当教皇;
克莱蒙不是教士,
当教皇决不可以;
代理人气得发狂,
又把钱如数奉上。
唱完这首歌还不能平息托洛米耶斯海阔天空地谈论的兴头;他将酒一饮而尽,重新斟满,又说了起来。
“打倒智慧!统统忘掉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既不要一本正经,也不要小心谨慎和正直贤明。我为欢乐举杯;让我们快快乐乐!让我们以狂欢和欢宴补充我们的法律课吧。消化不良和容易消化〔88〕。让查士丁尼是雄性,珍馐美味是雌性!纵情欢乐吧!噢,天地万物,生活吧!世界是一颗巨大的钻石!我是幸福的。鸟雀不同凡响。到处是狂欢!黄莺是免费的埃勒维乌〔89〕,夏天,我向你致意。噢,卢森堡公园,噢,公主街和天文台小径的农事诗!噢,爱幻想的年轻士兵!噢,所有这些可爱的女仆,她们一面照看孩子,一面以设想自己孩子的模样为乐趣!倘若没有奥台翁剧院的柱廊,美洲大草原就令我喜欢。我的心灵飞向原始森林和美洲大草原。一切都是美的。苍蝇在阳光中嗡嗡飞舞。太阳打喷嚏打出了蜂鸟。抱吻我吧,芳汀!”
他搞错了,抱吻了法乌丽特。
〔88〕 双关语,容易消化,又有《学说汇纂》之意,这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482—565)所颁布的《国法大全》的一部分。
〔89〕 埃勒维乌(1769—1842),法国喜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