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马蒂厄案件 · 四
睡眠中的痛苦
凌晨三点的钟声敲响了,他这样踱步了五个小时,几乎没有停顿,这时他跌坐在椅子上。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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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梦像大多数梦一样,只有无以名之的凄惨和悲凉与当前的情势有关,但给他留下强烈印象。这个噩梦令他异常震惊,后来他记述下来。他留下亲笔写的一张纸。我们认为应该照录在这里。
不管这个梦是怎样的,倘若遗漏了,这一夜的故事就不完整了。这是一个处境困难的灵魂的不祥经历。
梦境如下。在我们找到的信封上,写着这行字:“今天夜里我做的梦。”
“我在田野里。一大片令人愁惨的平野,寸草不生。我觉得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
我同兄弟一起漫步,那是我童年时代的兄弟,应该说,我从来不想他,几乎不记得他。
我们交谈,遇到一些行人。我们谈到一个从前的女邻居,自从她住在我们那条街上,她干活总是窗户打开。我们聊天的时候,因为那扇开着的窗,感到冷。
原野上没有树。
我们看到一个人从我们面前经过。这个人赤身裸体,肤色如灰,骑在一匹土色的马上。这个人没有头发;可以看见他的脑壳和脑壳上的血管。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像葡萄藤一样柔软,像铁一样沉重。这个骑手经过,不对我们说一句话。
我的兄弟对我说:我们走那条低洼的路吧。
有一条低洼的路,看不到一丛灌木,也看不到一点苔藓。一切都呈土色,甚至天空也是如此。走了几步,当我说话时,他不再回答我。我发觉我的兄弟已不同我在一起。
我走进一个看到的村庄。我想,这大概是罗曼维尔(为什么是罗曼维尔?〔2〕)
〔2〕 这个括号是让·瓦尔让亲手加的。——原注
我踏入的第一条街空寂无人。我走进第二条街。在两条街形成的夹角后面,有一个人靠墙站着。我对这个人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那个人不回答。我看到一座房子的门开着,便走了进去。
第一个房间空无一人。我走进第二个房间。在这个房间的门后,有一个人靠墙站着。我问这个人:这是谁的家?我在什么地方?那个人没有回答。
我走出房子,进入花园。花园空无一人。在第一棵树后,我看到一个人站着。我问这个人:这是谁家的花园?我在哪里?那个人没有回答。
我走进村庄,我发觉这是一个城市。所有街道不见人影,家家的门都打开了。街道上没有一个活人经过,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行走,花园里没有一个人散步。但是,在每一个墙角后面,在每一扇门后面,在每一棵树后面,有一个人默默站在那里。但每次都只能见到一个人。这些人看着我经过。
我从城里出来,开始漫步在田野里。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过身来,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我认出在城里见过的所有的人。他们的脑袋都很古怪。他们看来并不匆忙,不过他们走得比我快。他们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这群人一下子赶上我,围住我。这些人的面孔是土色的。
我进城时看到和询问的第一个人于是对我说:您去哪儿?您不知道您已经早就死了吗?
我张开嘴想回答,发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醒了过来。浑身冰冷。一阵像晨风一样的冷风,把打开的窗框吹得直晃。炉火熄灭了。蜡烛快要燃尽。天还是漆黑的。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天空始终没有星星。
从窗口可以看到院子和街道。楼下突然响起枯涩而粗重的响声,引得他朝下看。
他看到楼下有两颗红星,光芒在黑暗中古怪地伸长又缩小。
他的思想还半淹没在梦境的迷雾中。“咦!”他想,“星星不在天上,如今却在地上。”
但这种迷乱消失了,第二下响声同第一下一样,把他唤醒了,他张望着,看出这两颗星星是一辆车的灯笼。借着它们投射的光,他认出这辆车的形状。这是一匹小白马驾辕的轻便敞篷马车。他刚才听到的响声,是马蹄踩踏石子路面的声音。
“这辆车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想。“谁一大早来到呢?”
这当儿,他的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一下。
他从头到脚颤抖起来。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是谁?”
有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是老女人、他的女门房的声音。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早上五点过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市长先生,马车来了。”
“什么马车?”
“轻便敞篷马车。”
“什么轻便敞篷马车?”
“市长先生不是订了一辆轻便敞篷马车吗?”
“没有,”他说。
“车夫说,他来接市长先生。”
“什么车夫?”
“斯科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科弗莱尔先生?”
这个名字使他颤栗,仿佛一道闪电掠过他面前。
“啊,是的!”他又说,“斯科弗莱尔先生。”
如果老女人这时看到他,她会大惊失色。
沉默了好长时间。他呆呆地注视烛火,将烛芯周围滚烫的蜡挖一点出来,在手指里揉搓着。老女人在等待。但她大胆地提高了声音:
“市长先生,我该怎么答复?”
“就说好吧,我马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