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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马蒂厄案件 · 十

[法]雨果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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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认的方式

结束辩论的时刻到了。庭长叫被告站起来,向他提出照例的问题:“您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吗?”

那个人站着,手里揉着一顶难看的帽子,好像没有听见。

庭长重复一下问题。

这回,那个人听到了。他好像明白过来,他做了一个动作,好像惊醒一样,目光环顾四周,望着听众、法警、律师、陪审团、法庭,把他那可怕的拳头搁在他长凳前细木护壁板的边缘上,看了又看,突然,他把目光盯住代理检察长,说起话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话语从他嘴里脱颖而出,断断续续,急促猛烈,互相撞击,乱七八糟,好像同时挤在一起,夺路而出。他说:

“我有话要说。我在巴黎当过车匠,甚至是在巴鲁先生那里。这是一个辛苦的行当。干车匠这一行,总是在露天、在院子、在有钱的主人家的车棚里干活,从来不在关上门的车间里,因为要有空档,明白吗?冬天,天气太冷,要拍打手臂取暖;可是东家不愿意,他说耽误时间。路上有冰的时候,摆弄铁器,真够受的。一个人很快就折腾完了。干这种行当年纪轻轻就显老。到四十岁,一个人就玩儿完了。我呀,我五十三岁,吃了不少苦。再说,工人非常刻薄,一个人不再年轻了,就叫你老傻瓜,老畜生!我一天只挣三十苏,付给我的钱少得不能再少,东家借口我年龄大。再说,我有个女儿,在河边洗衣,也能挣点钱。我们父女俩还凑合过。她也受够了罪。整天半身泡在洗衣桶里,不管下雨、下雪和割脸的寒风;结冰时仍然照旧,还得洗衣;有些人没有揽到多少衣服,只好等着;如果不洗,就会丢掉饭碗。木板拼接不严,水滴得你身上到处都是。裙子上上下下全湿了。还往里渗水。她也在‘红孩子洗衣坊’干过,那里用自来水,不用站在洗衣桶里。对着水龙头洗衣服,在身后的池子里漂净。房子是关严的,所以身上不那么冷。但水蒸气太厉害,要毁掉你的眼睛。她在晚上七点钟回家,很快就睡着;她是这样疲倦。她的丈夫打她。她死了。我们不是很幸福。这是一个好姑娘,不上舞场,非常安静。我回想起一次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她八点钟就睡觉了。就是这样。我说的是实话。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啊,是的,打听一下!我多么蠢啊!不过我对你们提到巴鲁先生。到巴鲁先生家去看看吧。说完这些,我不知道别人还想要我说什么。”

这个人住了声,但仍然站着。他讲这些事,声音又高、又快、又沙哑、又粗鲁,天真的态度带着激怒和粗野。有一次,他停了下来,向人群中的一个人打招呼。他的断言好像随意抛出来,像打嗝一样,他还助以樵夫砍柴的手势。他说完以后,听众爆发出笑声。他望着听众,看到大家笑,并不明白,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情景很悲怆。

庭长是个细心和善良的人,他提高声音说话。

他提醒“陪审团先生”:“巴鲁先生,以前的车铺老板,被告说是曾经在他那里干过活,提出来毫无用处。他破了产,也找不到他。”然后他转向被告,要后者注意听他要说的话:

“必须考虑您的处境。对您的推测极为严重,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被告,从您的利益出发,我最后一次督促您,您要清楚地解释两件事:第一,您有没有越过皮埃龙果园的围墙,折断树枝,偷窃苹果,就是说犯下越墙偷窃罪?第二,您是不是开释的苦役犯让·瓦尔让?”

被告带着能自主的神态摇了摇头,就像他完全明白,知道要回答什么。他张开嘴,转向庭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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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

然后他瞧着他的帽子,又望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被告,”代理检察长用严厉的声音说,“注意。您答非所问。您局促不安说明您有罪。显然,您不叫尚马蒂厄,您是让·瓦尔让,先是用您母亲的姓,以让·马蒂厄隐姓埋名,您到了奥弗涅,您生在法弗罗尔,在那里当树枝修剪工。显然,您越墙而过,在皮埃龙的果园里偷了熟苹果。陪审员先生们会做出判断的。”

被告本来又坐下了;代理检察长说完以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您非常凶狠,您啊!这就是我本想说的话。我先是没有找到词儿。我根本没有偷。我不是天天能吃上饭的人。我那天从埃利过来,刚下过雨,田野一片黄泥浆,甚至沼泽都漫出水来,路旁的沙子里长出了小草茎,我在地里找到一根折断的树枝,枝上有苹果,我捡起树枝,却不知道会给我带来麻烦。我坐了三个月的牢,现在又把我押来押去。这样,我说不出来,别人控告我,对我说:‘回答!’法警倒是和气,推推我的手肘,低声对我说:‘回答呀。’我不会解释,我呀,我没有念过书,我是个穷人。看不到这个就错了。我没有偷。我在地上捡了本来就有的东西。你们说让·瓦尔让,让·马蒂厄!我不认识这些人。这是些乡下人。我在济贫院大街的巴鲁先生那里干过活。我叫做尚马蒂厄。说得出我生在什么地方,就算你们聪明。我呀,我不知道。不是人人来到世上都有房子住。这就太舒服了。我相信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在大路上流浪的人。再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人家叫我小家伙,眼下人家叫我老家伙。这就是我的教名。叫哪个随你们的便。我在奥弗涅呆过,我在法弗罗尔呆过,当真!怎么?没干过苦役,就不能呆在奥弗涅,也不能呆在法弗罗尔吗?我对你们说,我没有偷过,我是尚马蒂厄老爹。我在巴鲁先生那里干过,住在他家。总之,你们用这些蠢话来纠缠我!干吗大家发狂地缠着我呢?”

代理检察长一直站着;他对庭长说:

“庭长先生,被告想被人看作白痴,可是办不到——我们已经预见到这一点;面对他含含糊糊,然而非常狡猾的抵赖,我们要求您和法庭再次传讯犯人布勒维、柯什帕伊和什尼迪厄,还有警官沙威出庭,最后一次询问他们,被告与苦役犯让·瓦尔让是不是同一人。”

“我要向代理检察长先生指出,”庭长说,“警官沙威一作完了证,便回邻区首府履行公务,离开了本庭甚至本城。我们已征得代理检察长先生和被告辩护律师的同意,准许他离开。”

“不错,庭长先生,”代理检察长又说。“既然沙威先生不在,我想应该提醒陪审团各位先生,不久前他在这里说过的话。沙威受人尊敬,他铁面无情,廉洁正直,担当下层然而重要的职务,深受赞赏。他的证词是这样的:‘我甚至用不着推测和物证,就能揭穿被告的抵赖。我完全认得他。这个人不叫尚马蒂厄;他以前是非常凶恶和臭名远扬的苦役犯,名叫让·瓦尔让。他服刑期满,司法机关才万不得已地释放了他。他犯了加重情节的盗窃罪,服了十九年的苦役。他有五六次企图越狱。除了抢劫小热尔维和偷窃皮埃龙果园,我还怀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偷窃过。我在土伦苦役监担任副监狱长时,常常见到他。我再说一遍,我完全认得他。’”

这斩钉截铁的证词,看来对听众和陪审团产生了强烈印象。代理检察长结束时强调,尽管沙威不在,三个证人布勒维、什尼迪厄和柯什帕伊还是要重新作证,受到严正的质问。

庭长将一张传票交给执达吏,过了一会儿,证人室的门打开了。执达吏在一个准备助他一臂之力的法警陪同下,把犯人布勒维带进来。听众非常紧张,人人的胸膛一齐跳动,仿佛只有一颗心。

老苦役犯布勒维身穿黑灰两色囚衣。布勒维六十岁左右,面孔像经纪人,神态却像无赖。两者有时并行不悖。他因再次犯罪而锒铛入狱,担当看守一类的职务。这种人,当头的会说:“他竭力表现得好。”布道神父能作证明,他有宗教习惯。不该忘了这是在王政复辟时期。

“布勒维,”庭长说,“您受过加辱刑罚,不能宣誓……”

布勒维垂下目光。

“可是,”庭长又说,“一个人受法律的贬黜,只要上天怜悯恩准,还会有荣誉和公正的意识。在这决定性的时刻,我正要唤起这种意识。如果您身上还有的话,而且我希望如此,您在回答我之前先考虑一下,观察这个人,一方面,您一句话就会使他完蛋,另一方面,衡量一下正义,您一句话可以让法庭明了真相。这一时刻是庄严的,如果您认为自己搞错了,还有时间收回前言。——被告,站起来。——布勒维,仔细瞧瞧被告,好好回忆一下,凭着您的良心告诉我们,您是不是坚持认出这个人就是您以前的同监犯让·瓦尔让。”

布勒维看了看被告,然后转身对着法庭:

“是的,庭长先生。是我第一个认出他的,我坚持不变。这个人是让·瓦尔让。他在一七九六年进土伦监狱,一八一五年出狱。我是一年以后出狱的。眼下他样子有点蠢,大概是上年纪迟钝了;在苦役监,他是狡猾的。我确实认出是他。”

“您去坐下吧,”庭长说,“被告,仍旧站着。”

把什尼迪厄带了上来,他的红囚衣和绿帽子表明他是终身苦役犯。他在土伦苦役监服役,因这件案子从那里提审出来。这是一个小个子,约莫五十岁,活跃,满面皱纹,瘦削,脸色黄蜡蜡,厚颜无耻,脾气急躁,四肢和整个人有一种病恹恹的模样,而目光却有极大的威力。同监狱的伙伴给他起个绰号叫“我—否认—天主”。

庭长对他说的话大致和布勒维相同。正当提醒他,他的罪行剥夺了他宣誓的权利时,什尼迪厄抬起头来,对视着听众。庭长叫他静下心来,像对布勒维一样,问他是不是坚持认出被告。

什尼迪厄哈哈大笑:

“当然!我是不是认出他!我们拴在同一根锁链上有五年。你在赌气哪,老兄?”

“去坐下吧,”庭长说。

执达吏把柯什帕伊带上来。这个来自苦役监的无期徒刑犯人,像什尼迪厄一样穿红囚衣,他是卢尔德的农民,比利牛斯地区熊一样的人。他曾在山里放牧,从牧人沦为强盗。柯什帕伊不那么粗野,但看来比被告更蠢笨。这种不幸的人,造化把他生成野兽,社会最终把他变成苦役犯。

庭长力图用几句感人的、严肃的话使他活跃起来,又像对另外那两个证人一样,问他是不是毫不犹豫和毫无差错地坚持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这是让·瓦尔让,”柯什帕伊说。“他力大无穷,大家管他叫‘千斤顶让’。”

这三个人的确认显然是真心诚意的,每次都在听众中引起一阵不利于被告的喃喃声,每当累加一个新的确认,喃喃声就更响更长。被告满脸惊讶地听着,根据起诉书,这是他主要的自卫方法。第一次确认时,站在他旁边的法警听见他在牙缝里咕噜着:“啊!好样的!”第二次确认时,他说得声音大点,神情几乎是满意的:“好!”到第三次确认,他大声说:“呱呱叫!”

庭长质问他:

“被告,您听到了。您有什么话要说?”

他回答:

“我说:呱呱叫!”

听众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几乎波及陪审团。显然,这个人完了。

“执达吏,”庭长说,“让大家肃静。我就要宣布辩论结束。”

这时,庭长旁边一阵骚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叫道:

“布勒维、什尼迪厄、柯什帕伊!朝这边看。”

这声音非常凄惨可怕,听到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大家目光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坐在法庭后面贵宾席上的一个人刚刚站起来,他已推开分隔审判席和法庭的栅栏门,站在大厅中间。庭长、代理检察长、巴马塔布瓦先生以及许多人都认出他,一起喊出来:

“马德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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