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柯赛特 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 · 七
“别遗失工卡”这句话的出典
让·瓦尔让躺着的棺材上方,发生了这样的事。
当柩车远去,教士和孩子上车走掉以后,割风的目光不离开掘墓工,看到他弯下腰来,捏住铁铲,铲子笔直插在土堆中。
于是割风下了最大的决心。
他站在墓穴和掘墓工之间,交叉起手臂,说道:
“我来付钱!”
掘墓工惊讶地望着他,回答道:
“什么,乡下人?”
割风再说一遍:
“我来付钱!”
“什么?”
👻 落·霞^读·书-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酒钱。”
“什么酒钱?”
“阿尔让特伊葡萄酒。”
“阿尔让特伊葡萄酒在哪儿?”
“在‘甜木瓜酒店’。”
“你见鬼去吧!”掘墓工说。
他把一铲土扔在棺材上。
棺材发出沉闷的响声。割风感到摇摇晃晃,眼看要倒在墓穴里。他喊了起来,声音有点哽塞:
“伙计,趁‘甜木瓜酒店’没关门!”
掘墓工又铲起了土。割风继续说:
“我付钱!”
他抓住了掘墓工的手臂。
“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道院的掘墓工。我来帮助您。这活计晚上也可以干。我们先去喝一盅吧。”
他一面说话,绝望地坚持,抓紧不放,一面悲哀地考虑:“即使他去喝酒,他会喝醉吗?”
“外省人,”掘墓工说,“如果您非请不可,我就接受。等干完了活,早了不去。”
他又挥动铲子。割风拉住了他。
“这是六法郎一小罐的阿尔让特伊酒!”
“啊,”掘墓工说,“您是个敲钟的,叮当,叮当,您只会说这个。您想让人撵走啊。”
他扬起第二铲土。割风这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倒是去喝酒啊,”他叫道,“由我来付钱!”
“先让孩子睡下吧,”掘墓工说。
他扔了第三铲土。
然后他把铁铲插到土里,添上说:
“您看,今晚会很冷,如果我们不给盖上被,这个女鬼会在我们身后叫喊的。”
这时,掘墓工弯下腰,装满一铲土,他外衣的口袋张开了。
割风迷茫的目光机械地落在这只口袋上,盯住不动。
太阳还没有落到地平线下面;天相当亮,可以看得见这只张开的口袋里有样白东西。
割风的眸子掠过皮卡第农民的炯炯闪光。他刚有了一个想法。
他趁掘墓工专心铲土,没有发觉,将手从背后伸到口袋里,掏出衣袋里的白东西。
掘墓工把第四铲土扔进墓穴里。
他回过身来铲第五铲土时,割风安之若素地注视着他说:
“对了,新来的,您有工卡吗?”
掘墓工住了手。
“什么工卡?”
“夕阳快西下了。”
“很好,它要戴上睡帽了。”
“墓地铁门就要关闭。”
“关闭又怎么样?”
“您有工卡吗?”
“啊,我的工卡!”掘墓工说。
他搜索自己的衣袋。
搜索了一个衣袋,又搜索另一个。他伸手到背心的小口袋,掏了第一个,又把第二个翻过来。
“没有,”他说,“我没带工卡。忘带了。”
“罚款十五法郎,”割风说。
掘墓工脸变得铁青。铁青等于脸色苍白的人的刷白。
“啊,耶稣——我的天——弯腿——打倒——月亮!”他嚷道。“罚款十五法郎!”
“三枚一百苏的银币,”割风说。
掘墓工松开铁铲。
割风的机会来了。
“喂,”割风说,“新来的,别泄气。用不着寻短见,就利用这墓穴。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再说您可以不用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知道窍门、兑子、怎样走棋。我给您一个朋友的建议。有一件事明白不过,就是夕阳西下了,快触到残老军人院的圆顶,再过五分钟,墓地就要关门。”
“不错,”掘墓工回答。
“五分钟之内您来不及填满墓穴,这墓穴空荡荡得见鬼,在墓园关门之前,您要来不及出去了。”
“不错。”
“这样的话,罚款十五法郎。”
“是十五法郎。”
“但您来得及……您住在哪里?”
“离城门不远。离这里一刻钟。沃吉拉尔街87号。”
“您拔腿快跑,还来得及出去。”
“不错。”
“一出铁门,您就跑回家里,拿上工卡再回来,墓园的看门人会给您开门。有了工卡,用不着付钱。您再埋死人好了。我呢,这段时间我给您守着,不让死人逃走。”
“您救了我的命,乡下人。”
“快给我跑吧,”割风说。
掘墓工感激涕零,摇着他的手,一溜烟跑走了。
当掘墓工消失在矮树丛后,割风还一直听到脚步声远去,然后他弯下腰来,低声说:
“马德兰老爹!”
没有回答。
割风不寒而栗。他与其说下到墓穴,还不如说滚了下去,扑到棺材前头,叫道:
“您在里面吗?”
棺材里静默无声。
割风由于发抖,透不过气来,他拿着冷凿和榔头,撬开了棺材板。让·瓦尔让的脸显露在暮色中,双眼紧闭,脸色死白。
割风头发倒竖,他站起身来,又背靠墓壁,颓然倒下,几乎瘫在棺材上。他注视着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躺在那里,脸色煞白,纹丝不动。
割风低声喃喃地说,仿佛叹息一样:
“他死了!”
他挺起身来,猛然交叉起手臂,两只捏紧的拳头敲在双肩上,他喊道:
“我呀,我就是这样救他的啊!”
可怜的老头啜泣起来。他在自言自语,认为自言自语不合乎天性,那就错了。强烈的激动往往会大声说出来。
“这是梅斯蒂埃纳老爹的错儿。为什么他死了,这个蠢货?有什么必要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咽气呢?是他要了马德兰先生的命。马德兰老爹!他躺在棺材里。一切都跟着去了。完了。——这种事,也有理可讲吗?啊!我的天!他死了!他的小姑娘呢,我拿她怎么办?水果店老板娘会说什么话?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天主才会这样安排!我总要想起他钻到我的大车底下!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啊!是的,他憋死了,我已经说过。他不想听我的。可闹出个多大的笑话啊!他死了,这个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他那个小姑娘啊!我先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出了这样的事!两个老头成了两个老糊涂,还费了那么大的事!但他先头怎样进入修道院的呢?这已经开了个头。不应该做这样的事。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啊!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他听不到我说话。现在您离开这里呀!”
他扯起自己的头发。
远处的树丛里传来尖厉的嘎吱声。这是墓地的铁栅门关闭了。
割风俯向让·瓦尔让,又突然蹦了起来,往后直退,直到墓壁,让·瓦尔让睁开了眼睛,望着他。
注视一个死人是可怕的,看到一个死人复活几乎同样可怕。割风呆若木鸡,苍白,惊恐,激动得过了头而脸色大变,不知道是同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打交道,他和让·瓦尔让面面相觑。
“我睡着了,”让·瓦尔让说。
他坐了起来。
割风跪下。
“公正而仁慈的圣母!您把我吓坏啦!”
然后他站起来,大声说:
“谢谢,马德兰老爹!”
让·瓦尔让只是昏过去。新鲜空气让他醒了过来。
恐惧退下去会转成快乐。割风几乎要像让·瓦尔让费同样的劲,才能恢复理智。
“您没有死!噢!您呀,您真会开玩笑!我拼命叫您,您才醒过来。我看到您双眼紧闭,我说:好!他憋死了。我真会发疯,变成要穿紧身衣的真疯子。会把我关在比塞特尔疯人院。如果您死了,叫我怎么办?您的小姑娘呢!水果店老板娘会莫名其妙!把孩子塞在她的怀里,祖父死了!事情多麻烦啊!天堂里善良的圣徒啊,事情多麻烦啊!啊!您活着,多妙啊。”
“我冷,”让·瓦尔让说。
这句话把割风完全拉回到现实中来,事情很紧迫。这两个人即使恢复了理智,却没有意识到,头脑混乱,身上有点古怪的情绪,是这种地方引起的恍惚。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割风大声说。
他在衣袋里摸索,取出一只自备的葫芦。
“先喝一点!”他说。
葫芦完成了新鲜空气所起的作用。让·瓦尔让喝了一口烧酒,恢复了自制力。
他爬出棺材,帮助割风把盖子重新钉上。
三分钟后,他们爬出了墓穴。
再说,割风十分平静。他从容不迫。墓园关闭了。不用担心掘墓工突然来到。这个“新手”在自己家里,忙于找自己的工卡,但无法在家里找到,因为它在割风的衣袋里。没有工卡,他不能回到墓园里来。
割风拿起铲子,让·瓦尔让拿起镐头,两人把空棺材埋起来。
墓穴填满以后,割风对让·瓦尔让说:
“咱们走吧。我拿着铲子;您拿走镐头。”
夜幕降临。
让·瓦尔让活动和走路有点费劲。他在棺材里发僵了,变得有点像尸体那样。在四块棺材板中间,死亡的关节僵硬袭上身来。可以说,他必须摆脱坟墓状态。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个瘸子,要不咱们可以跑一段。”
“没事!”让·瓦尔让回答,“走几步路我的腿脚就迈得开了。”
他们从柩车经过的小径出去。来到关闭的铁栅门和看门人的亭子前,割风手里拿着掘墓工的工卡,便投到箱里去,看门人拉动绳子,门打开了,他们走了出去。
“一切顺利!”割风说;“您的主意多好,马德兰老爹!”
他们不费事就过了沃吉拉尔城门。在墓园附近,一把铲子和一把镐头就是两张通行证。
沃吉拉尔街空荡荡的。
“马德兰老爹,”割风说,一面走一面看两边的房屋,“您的眼睛比我好。告诉我87号在哪儿。”
“就在这里,”让·瓦尔让说。
“街上没有人,”割风又说。“把镐头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87号,在本能的引导下,上楼来到阁楼的穷人家,在黑暗中敲门。有个声音回答:
“请进。”
这是格里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门。掘墓工的家像所有不幸的人的住处,是一间陋室,没有家具,却挤满了东西。一只包装箱,——也许是口棺材,——当作五斗柜,一只黄油罐用来盛水,一张草垫当作床,地砖就是桌椅。角落里一块破旧地毯上,有一个瘦女人和几个孩子,挤作一堆。这个穷人的内室有翻得乱七八糟的痕迹。仿佛发生过一场“一户”地震。盖子乱放,破衣烂衫扔了一地,陶罐打碎了,母亲哭过,孩子们可能挨过打;乱找乱翻了一通。显然,掘墓工发狂地找工卡,认为是丢在家里,从陶罐到妻子全都怪罪。他看来绝望了。
割风急于结束这场冒险,无心注意他的成功产生了可悲的一面。
他进来便说:
“我把您的铲子和镐头捎来了。”
格里比埃吃惊地望着他。
“是您,乡下人?”
“明天早上,您到墓园看门人那里领回您的工卡。”
他把铲子和镐头放在地砖上。
“这是什么意思?”格里比埃问。
“这是说,您的工卡从衣袋里掉下来,您走后我在地上捡到了,我埋掉了死人,填满了墓穴,干了您的活儿,看门人会把工卡还给您,您用不着付十五法郎。就是这样,新手。”
“谢谢,乡下人!”格里比埃眉开眼笑地说。“下次,我来请您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