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马里于斯 第八卷 邪恶的穷人 ·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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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先生一坐下,便扫视空落落的两张破床。
“受伤的可怜小姑娘怎么样了?”他问。
“不好,”荣德雷特又难过又感激地微笑着回答,“很不好,尊贵的先生。她的姐姐把她带到‘泥塘’那边让人包扎。您就会看到她们,她们马上回来。”
“我觉得,法邦图太太身体好多了?”白发先生看了一眼荣德雷特的女人的奇特装束,她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已守好了出口,以咄咄逼人、近乎搏斗的姿态凝视他。
“她奄奄一息了,”荣德雷特说,“但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个女人,勇气十足!这不是个女人,是头公牛。”
荣德雷特的女人听到恭维,十分感动,像妖怪受到抚爱一样撒娇,大声说:
“你一向对我太好了,荣德雷特先生!”
“荣德雷特,”白发先生说,“我原来以为您叫法邦图呢?”
“法邦图,别号荣德雷特!”丈夫急忙说。“艺术家的绰号!”
他向妻子耸耸肩,白发先生没有看见;他用夸张而温柔的声调说:
“啊!要知道,这个可怜的好女人和我,我们总是一家和睦!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情分,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非常不幸,尊敬的先生!我们有手臂,却没有工作!我们有勇气,却没有事做!我不知道政府怎样安排的,但说实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党人,先生,我不是民主派,我不想攻击政府,可是,如果我是大臣,我可以发最神圣的誓,局面会不一样。比如说,我想让两个女儿学糊纸盒。您会对我说:什么!一种职业?是的!一种职业!一种普通的职业!挣面包!沦落啊,我的恩人!到了我们这一步,真是掉价啊!唉!我们繁荣的时代,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样东西,我收藏的一幅画,但我还是要脱手,因为要生活!还是这句话,要生活!”
荣德雷特说话表面有一种混乱,这种混乱丝毫没有去掉脸容的审慎和精明。马里于斯抬起眼睛,看见房间尽里面有一个人,他刚才没有看到。这个人刚刚进来,悄无声息,没有听到门铰链的转动声。他穿一件紫色的针织背心,又破又旧,满是污点,每个皱褶都断裂,张开了口,一条宽大的绒布长裤,脚上穿着木鞋,没穿衬衫,光着脖子和手臂,手臂刺了花纹,脸抹得黑乎乎的。他默默地坐在最近一张床上,交抱着手臂,由于他呆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身后,只能朦胧地分辨出来。
那种吸引视力的磁性本能,使白发先生几乎与马里于斯同时转过头来。他禁不住做了个惊讶的动作,没有逃过荣德雷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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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明白了!”荣德雷特讨好地大声说,一面扣好纽扣,“您在看我的大衣吧?很合身!说实话,很合身!”
“这个人干什么的?”白发先生问道。
“这个吗?”荣德雷特说,“是个邻居。别理他。”
邻居外表古怪。不过,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厂工人都会面孔乌黑。白发先生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老实的不屈不挠的可信任感。他又说:
“对不起,刚才您对我说什么来着,法邦图先生?”
“我对您说,先生,亲爱的保护人,”荣德雷特说,手肘支在桌上,用酷似蟒蛇的眼睛柔和地凝视白发先生,“我对您说,我有一幅油画要卖。”
房门发出轻轻的响声。第二个人刚刚进来,坐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背后的床上。他像第一个人一样,光着手臂,用墨水或煤烟涂黑了脸。
严格地说,虽然这个人是溜进房间的,但白发先生不可能不注意到他。
“别理他,”荣德雷特说。“这是邻居。刚才我说,我还剩下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嗨,先生,您看。”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底下放着上文提过的那块板,翻了过来,靠在墙上。这确实有点像一幅油画,烛光大致把它照亮了。马里于斯分辨不出是什么,因为荣德雷特站在他和油画之间;他只看到乱涂一气,一个主要人物五颜六色,像集市的画幅和屏风画,粗俗得刺眼。
“这是什么?”白发先生问道。
荣德雷特感叹道:
“一幅大师的油画,一幅昂贵的油画,我的恩人!我就像对待两个女儿一样珍视它,它勾起我的回忆!但是,我对您说过,而且我不改口,我非常穷,不得不脱手……”
要么是偶然,要么是开始有点不安,白发先生的目光一面观察画幅,一面又回到房间尽里。现在有四个人了,三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框旁边,这四个人都光着手臂,一动不动,面孔涂黑。坐在床上的三个人中有一个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在睡觉。这个人有年纪了,白发同黑脸一衬,非常骇人。另外两个看来年轻。一个留胡子,另一个留长发。他们都不穿鞋;不穿鞋的人就是光脚。
荣德雷特注意到,白发先生的眼睛盯住这些人。
“这是朋友。这是邻居,”他说。“脸黑是因为在煤堆里干活。他们是砌炉子的。别理他们,我的恩人,买下我的油画吧。可怜我这么穷吧。我卖给您不贵。您估个价吧?”
“可是,”白发先生盯住荣德雷特说,好像有了戒心,“这是小酒店的招牌。只值三法郎。”
荣德雷特柔声回答:
“您带着钱包吗?我只要一千埃居。”
白发先生站起来,靠在墙上,目光迅速扫视房间。荣德雷特在他左边的窗旁,荣德雷特的女人和那四个人在他右边的门旁。四个人一动不动,甚至不像在看他;荣德雷特又开始用诉苦的声调讲起来,目光蒙蒙眬眬,语调哀怨,以致白发先生以为,眼前不过是一个穷得发狂的人。
“如果您不买下我的油画,亲爱的恩人,”荣德雷特说,“我就一筹莫展了,我只有投河自尽。我想到,我曾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学会糊中等大小的纸盒,放新年礼物的盒子。那么,需要有一张桌子,顶端有一块挡板,不让杯子掉到地下,需要有一只特制的炉子,一只有三格的容器,放不同力度的浆糊,分别用来粘木料、纸料或布料,有一把刀切割纸盒,一只用来校正的模子,一把钉铁皮的榔头,还有刷子,天知道还有什么鬼玩意儿?这一切只为了一天挣四苏!却要干十四小时!每个盒子在女工的手里传递十六次!要弄湿纸!又不许弄脏!浆糊要热的!见鬼,我对您说!一天挣四苏!怎么叫人活呀?”
荣德雷特说着,不看在观察他的白发先生。白发先生的目光盯住荣德雷特,而荣德雷特的目光盯住房门。马里于斯局促不安,注意力从这一个转到另一个身上。白发先生好像纳闷,这是一个白痴吗?荣德雷特用各种拖长的、哀求的声调重复了两三次:“我只有投河自尽!那一天,我在奥斯特利兹桥那边,为了投河,走下三级台阶!”
突然,他无光的眸子闪射出凶光,这小个子站了起来,变得面目狰狞,他朝白发先生走了一步,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这一切毫无关系!您认得出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