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三部 马里于斯 第八卷 邪恶的穷人 · 二十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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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 套 · 3

蜡烛结成一个大烛花,勉强照亮这偌大的陋室,炭火暗淡下来,怪形怪状的脑袋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形成丑陋的投影。

只听见睡着的老酒鬼平静的呼吸声。

马里于斯在越来越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谜团越发捉摸不透了。泰纳迪埃称为“云雀”的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是他的“于絮尔”吗?被制服的人听到云雀这个词并不显得激动,再自然不过地回答:“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另一方面,U.F.这两个字母得到了解释,这是于尔班·法布尔,于絮尔不再叫于絮尔。这是马里于斯看得最清楚的一点。又恐怖又受迷惑,使他钉住在原地观察,俯瞰整个场面。他近乎无法思考和行动,仿佛就近看到如此可憎的东西,十分泄气一样。他等待着,希望出现一点意外事故,不管什么,他无法集中思路,不知采取什么行动。

“无论如何,”他想,“如果云雀是她,我会看到的,因为泰纳迪埃的女人会把她带到这里来。于是一切都会得到解释,如有必要,我会献出生命和鲜血,但我要解救她!什么也不能阻挡我。”

将近半个小时这样过去了。泰纳迪埃好像陷入邪恶的思索中。被制服的人一动不动。但已有一会儿,马里于斯仿佛断断续续地听到被制服的人那边传来轻微的嚓嚓声。

突然,泰纳迪埃叱责被制服的人:

“法布尔先生,哼,我马上对您实说了吧。”

这句话好像要和盘托出了。马里于斯侧耳细听。泰纳迪埃继续说:

“我的妻子就要回来,您别不耐烦。我想,云雀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觉得自然不过。只是您听我说两句。我的妻子带着您的信去找她。我吩咐过我的妻子,她的穿着像您看到的那样,会使您的小姐二话不说就跟她走。她们俩上了出租马车,我的伙伴呆在车后。城门外有个地方,停着一辆二轮小马车,套着两匹骏马,把您的小姐拉到那里。她从出租马车上下来。我的伙伴再同她一起登上二轮小马车,我的妻子会回到这里对我们说:事成了。至于您的小姐,不会伤害她的,小马车会把她拉到一个地方,她会安心呆着,您一旦把不多的二十万法郎给了我,就会把她还给您。如果您叫人抓我,我的伙伴就要染指云雀。就这样。”

被制服的人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泰纳迪埃继续说:

“像您看到的那样,这很简单。如果您不想出事,就不会出事。我把底交给您。我事先告诉您,让您心中有数。”

他停住了,被制服的人没有打破沉默,泰纳迪埃又说:

“我的妻子一回来,就会对我说:云雀上路了,我们就放掉您,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睡觉。您看,我们没有恶意。”

可怕的景象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什么!这个少女被人劫走,不是把她带到这里来!这些魔鬼当中的一个要把她劫到黑暗的角落?在哪里?……她怎么办!很清楚,这是她!马里于斯感到自己的心停止跳动。怎么办?开枪吗?把所有这些坏蛋都绳之以法?可是那个拿宰牛斧的可怕家伙带着少女逃之夭夭了。马里于斯想到泰纳迪埃这句话,他隐约感到血腥的含义:“如果您让人抓我,我的伙伴就会染指云雀。”

如今,不仅是由于上校的遗嘱,而且出于自身的爱情,出于他的意中人的危险,他止住行动。

这可怕的局面已经延续了一个多小时,时刻改变着面貌。马里于斯还有毅力相继过了一遍各种各样令人胆寒的推测,寻找一线希望,却找不到。他的思绪的喧腾和匪巢的死寂恰成对照。

在这静寂中,传来了楼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被制服的人在捆绑中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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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板娘来了,”泰纳迪埃说。

他刚说完,泰纳迪埃的女人果然冲进房间,脸红耳赤,气喘吁吁,两眼冒火,两只大手同时拍着双腿,叫道:

“假地址!”

同她一起走的那个强盗,出现在她身后,又拿起宰牛斧。

“假地址?”泰纳迪埃重复说。

她又说:

“没有人!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没有于尔班·法布尔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然后继续说:

“泰纳迪埃先生!这个老家伙让你白等啦!你太善良了,你看!我呀,我要是您,先把他那张嘴一切成四!要是他发火,我会把他活活煮熟!非要让他说出来,说出他女儿在什么地方,说出钱藏在什么地方!我呀,我就会这样干!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比女人蠢!十七号!没有人!这是一扇大门!圣多米尼克街,没有法布尔先生!跑这趟快车,给车夫小费,还有这一切!我跟门房夫妇说过话,门房女人长得漂亮结实,他们不认识这个人!”

马里于斯吁了一口气。她,于絮尔,或者云雀,他不知道该叫什么的姑娘得救了。

正当他的妻子气得大声叫骂时,泰纳迪埃坐在桌子上;他半晌默不作声,摆着下垂的右腿,以凶蛮的沉思神态注视着炉子。

末了,他用缓慢而恶得出奇的声调对被制服的人说:

“假地址?你想得到什么?”

“争取时间!”被制服的人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时,他抖动绳索;绳索已断;被制服的人只有一条腿绑在床上。

在七条汉子发现和扑过来之前,他已俯向壁炉把手伸向炉子,然后站起身来,现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和几个强盗吓得退向陋室里边,惊愕地看着他把烧红的钢錾高举过头,钢錾发出寒光,他几乎是自由的,姿势咄咄逼人。

对戈尔博老屋设下圈套一案,随后所作的司法调查表明,警察进入现场后,在破床上找到一枚大铜钱,是切开的,经过特殊加工;这枚大铜钱是一个奇妙的工艺品,是苦役监犯人凭耐心在黑暗中的产物,也为了在黑暗中使用,只不过是越狱的工具。这种手艺高超的丑恶而精致的产品,放到首饰店里,就像切口暗语放进诗歌中。苦役监中有本维努托·塞利尼一类的人,就像文坛上有维庸一类的人。不幸的囚犯渴望解救,有时没有工具,只用一把木柄小刀,一把旧刀,设法把一枚铜钱锯成薄薄的两片,将中间挖空,而不损坏币面的图案,在钱币边上刻上螺距,再重新把两爿合在一起。这可以自由开合;这是一个小盒。盒里可以藏一根怀表发条,这发条经过巧妙加工,能切断脚环和铁条。人们以为这个不幸的苦役犯只有一个铜钱;决不,他拥有自由。就是这样一个大铜钱,后来在警察的搜查中,发现打开了,分成两爿,扔在靠窗的破床下。还发现一把蓝色的小钢锯,能藏在这枚大铜钱里。很可能在强盗搜他身的时候,他设法将大铜钱藏在手中,然后,等到右手自由了,他便拧开钱币,用锯子割断缚住他的绳子,这就解释了马里于斯注意到的轻微响声和难以觉察的动作。

他不能弯下身,生怕失手,因此无法割断左脚的绳子。

强盗们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放心吧,”比格尔纳伊对泰纳迪埃说。“他一条腿还绑着,跑不了。我打包票。是我绑住他这只蹄子的。”

但被绑住的人提高声音:

“你们都是不幸的人,而我的命也不值得千方百计保住。你们以为能逼我开口,要我写下我不愿写的东西,要我说出我不愿说的话……”

他撸起左臂袖管,添上说:

“瞧。”

与此同时,他伸长手臂,将右手握住木柄的炽热的钢錾按在赤裸的肉上。

只听到烧焦的肉在吱吱响,行刑房特有的气味散布到陋室中。马里于斯吓得昏昏然,摇摇晃晃,连强盗也打寒颤,古怪的老人的面孔仅仅抽搐了一下,而烧红的铁嵌入冒烟的伤口中,他若无其事,几乎显得庄严,美丽的眼睛无怨无恨地盯住泰纳迪埃,痛苦消融在平静的威严中。

在本性伟大而崇高的人身上,遭受疼痛的肉体和感官,其反抗会使灵魂显现在脑门上,就像士兵哗变迫使统帅出现一样。

“你们这些不幸的人,”他说,“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不用怕我。”

他从伤口拔出钢錾,从打开的窗口扔出去,烧红的可怕工具旋转着消失在夜空,落在远处,在雪中熄灭了。

被绑住的人又说:

“怎么处置我,随你们的便。”

他手无寸铁。

“抓住他!”泰纳迪埃说。

有两个强盗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声音像打腹语的蒙面人站在他对面,准备他一动就一钥匙敲碎他的脑壳。

与此同时,马里于斯听到身下隔墙根低声的这场对话,由于靠墙太近,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只有一件事可做。”

“把他一劈两!”

“不错。”

这是夫妻两人在商量。

泰纳迪埃缓步走向桌子,拉开抽屉,取出刀来。

马里于斯揉着手枪圆柄。左右为难,无以复加。一小时以来,他内心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对他说要尊重父亲的遗嘱,另一种向他高喊援救被绑住的人。这两种声音不断地继续斗争,使他苦恼到极点。他隐约地希望此刻能找到一个办法,调和这两种责任,然而危险在加剧,等待的极限超过了,泰纳迪埃手里拿着刀,离被绑住的人只有几步路。

昏头昏脑的马里于斯环顾四周,这是绝望中下意识的最后一招。

猛然间他颤抖起来。

他脚下、桌上,满月的清辉照亮和好像向他显示一张纸。在这页纸上,他看到泰纳迪埃的长女早上用大字写的一行字:

“警察来了。”

一个想法,一道亮光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这是他寻找的方法,解决纠缠着他的可怕问题,既放过凶手,又救出受害者。他跪在五斗柜上,伸长手臂,抓住那张纸,轻轻剥掉一块隔墙的石灰,包在纸中,通过缝隙全扔到陋室中间。

正是时候。泰纳迪埃克服了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朝被绑住的人走去。

“有东西掉下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是什么?”丈夫说。

女人冲过去,捡起用纸包着的石灰块。

她交给了丈夫。

“从哪里扔进来的?”泰纳迪埃问。

“见鬼!”女人说,“你想能从哪儿扔进来?从窗口扔进来。”

“我看见飞过去,”比格尔纳伊说。

泰纳迪埃迅速打开纸,凑到蜡烛旁边。

“这是爱波尼娜的笔迹。见鬼!”

他对妻子做了个手势,她赶快走过来,他给她看写在纸上的那行字,然后又低声说:

“快!梯子!把肥肉留在鼠笼里,咱们快溜!”

“不割断这家伙的脖子啦?”泰纳迪埃的女人问。

“没有时间了。”

“从哪儿走?”比格尔纳伊问。

“从窗户走,”泰纳迪埃回答。“既然爱波尼娜从窗口扔石块进来,就是说房子在这边还没有被包围。”

声音像打腹语的蒙面汉把大钥匙放在地下,双臂高举空中,一声不响地双手迅速合拢三次。这仿佛向船员发出启航信号。抓住被绑者的强盗松开了他;一眨眼工夫,软梯在窗外打开,两只铁钩牢牢攀住窗沿。

被绑者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他似乎在沉思或者祈祷。

软梯一挂好,泰纳迪埃叫道:

“来!老板娘!”

他向窗口冲去。

但他刚要跨过去,比格尔纳伊狠狠抓住他的衣领。

“别急,喂,老滑头!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一帮强盗嚷起来。

“你们真是孩子,”泰纳迪埃说,“咱们失去时间了。警察追上咱们了。”

“那么,”一个强盗说,“咱们抓阄,看谁先下。”

泰纳迪埃叫起来:

“你们疯了!犯糊涂了!一群傻瓜!白丢时间,不是吗?抓阄,不是吗?猜湿手指!抽短麦秸!写上我们的名字!放进帽子里!……”

“你们要用我的帽子吗?”一个声音在门口叫道。

大家回过身来。这是沙威。

他手里拿着帽子,微笑着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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