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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二卷 爱波尼娜 · 四

[法]雨果2019年03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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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见到鬼

一个“鬼”拜访了马伯夫老爹之后,过了几天,一个早上——这是个星期一,马里于斯要向库费拉克借五法郎给泰纳迪埃的日子——马里于斯将这五法郎放进口袋里,在交给监狱管理处之前,先去“散一会儿步”,希望回来后能有劲头工作。他总是这样想。他一起床,便坐在一本书面前,放上一张纸,准备马马虎虎地译点东西;这个时期,他的工作是将德国人的一场著名的论战,即甘斯和萨维尼〔3〕的争论译成法文;他拿起萨维尼,又拿起甘斯,读了四行,想写下一行,办不到,在纸和他之间看到一颗星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要出去。回来就有精神了。”

〔3〕 甘斯和萨维尼,德国法学家。

他去云雀场。

他在那里看到的不止是明亮的星星,更看不到萨维尼和甘斯。

他回来后,想重新工作,却办不到;没有办法在脑子里接上一条断掉的思路;于是他说:“明天我不出去了。这妨碍我工作。”可他仍然天天出去。

他虽然住在库费拉克家里,却不如说住在云雀场。他真正的地址是:健康大街,过了克鲁尔巴布街第七棵树。

这天上午,离开了第七棵树,坐在戈布兰河的护墙上。欢快的阳光透过刚长出的、闪闪发光的嫩叶。

他在想“她”。思念变成了责备,又落在他身上;他痛切地想到懒惰这种心灵的麻痹控制了他,想到他面前的黑夜越来越浓,以致如今他连太阳也见不到了。

他的内心活动非常微弱,他甚至没有力量感到懊恼,通过艰难发泄模糊不清的想法——这甚至不是自言自语,通过这种专注于愁绪,他对外界还是有感觉。他听到身后、身下、戈布兰河的两岸,传来洗衣妇的捣衣声,他的头上鸟儿在榆树间啁啾鸣唱。一边是自由、无忧无虑、有翼飞翔的悠闲自在;另一边是干活的声音。这使他陷入深深的遐想中,几乎在思索,这是两种快乐的声音。

突然,他在冥思苦想中,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啊!他在那里。”

他抬起眼睛,认出那天早上到他房里来的不幸孩子,泰纳迪埃的长女爱波尼娜;现在他知道她的名字了。奇怪的是,她越穷越漂亮;同时迈出这两步,好像她不可能做到。她实现了双重的进步,迈向光明和困苦。她就像那天毅然踏入他的房里,赤着脚,衣衫破烂,只不过这身破衣多穿了两个月;窟窿更大些,破布更脏些。嗓音同样嘶哑,脑门同样被晒黑和皱起,目光同样自由不羁、迷茫和游移不定。经历了这次牢狱生活,在贫困之外又在面容中加上了难以名状的惊惶和哀怨。

她的头发上有麦秸和干草屑,并不像受到哈姆雷特的疯癫传染而发疯的奥菲莉亚,而是因为她在马厩里睡过。

尽管如此,她还是美丽的。噢,青春,你是多么明亮的星星啊!

她来到马里于斯面前站住了,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点快乐,有点儿像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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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歇了一下,仿佛说不出话来。

“我可找到您了!”她终于说。“马伯夫老爹说得对,是在这条大街上!我找得您好苦啊!您知道就好了!您知道吗?我被关进了监牢半个月!他们放了我!因为从我身上什么也捞不到,而且我不到判断事理的年龄。还差两个月。噢!我找得您好苦!有六个星期。您不再住在那里吗?”

“不了,”马里于斯说。

“噢!我明白。由于那件事。这种寻衅闹事是够讨厌的。您搬了家。啊!您干吗戴这种旧帽子?一个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有漂亮衣服。您知道吗,马里于斯先生?马伯夫老爹不知道为什么称您为马里于斯男爵。您不会真是男爵吧?男爵都是老头,要去卢森堡公园的宫殿前,那里阳光最好,他们看一个苏的《日报》。有一次我送一封信给这样一位男爵。他超过一百岁了。喂,眼下您住在什么地方?”

马里于斯没有回答。

“啊!”她继续说,“您的衬衫有一个窟窿。我该给您补一补。”

她逐渐黯然神伤,又说:

“您看到我不高兴吗?”

马里于斯沉默不语;她半晌不吭声,然后大声说:

“我要愿意的话,会逼您快乐起来!”

“什么?”马里于斯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啊!你称我为您!”她说。

“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咬住嘴唇;她看来犹豫不决,仿佛在作内心斗争。末了,她显出打定了主意。

“算了,无所谓。您闷闷不乐,我想让您高兴。您要答应我笑一笑。我想看您笑,看到您说:‘啊!很好。’可怜的马里于斯先生!您知道!您答应过我,凡是我想要的东西都给我……”

“是的!你说吧!”

她死盯住马里于斯,对他说:

“我搞到了地址。”

马里于斯脸色变得苍白。他身上的血全都涌向心脏。

“什么地址?”

“您问我要的地址!”

她仿佛作出努力,又添上说:

“地址……您不是清楚吗?”

“是的!”马里于斯期期艾艾地说。

“那位小姐的地址!”

说出这个词,她深深吁了一口气。

马里于斯从坐在那里的护墙上跳起来,发狂地拉住她的手:

“噢!那么,带我去吧!告诉我呀!你要什么东西就说吧!在什么地方?”

“您跟我来,”她回答。“我不知道街道和门牌;完全在另一头,但我知道那幢楼,我来带您去。”

她抽回她的手,说话的声调会令一个旁观者难过,却丝毫没有触动如痴如醉、欣喜若狂的马里于斯:

“噢!您多么高兴啊!”

一片阴翳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门。他抓住爱波尼娜的手臂。

“向我发个誓!”

“发誓?”她说,“这是什么意思?嘿!您要我发誓?”

她笑起来。

“你的父亲!答应我,爱波尼娜!向我发誓,不要把这个地址告诉你的父亲!”

她吃惊地转向他:

“爱波尼娜!您怎么知道我叫爱波尼娜?”

“答应我对你说的话!”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这样好嘛!您叫我爱波尼娜!”

马里于斯同时抓住她的两条手臂:

“看在上天的份上,您倒是回答我呀!注意我对你说的话,向我发誓,不要把你知道的地址告诉你父亲!”

“我父亲?”她说,“啊,是的,我父亲!放心吧。他在牢里。再说,我管我父亲干吗!”

“但你没有答应我!”马里于斯大声说。

“你可是放开我呀!”她说,发出哈哈大笑,“您摇得我好厉害!好吧!好吧!我答应您!我向您发誓!要我干什么?我不会把地址告诉我父亲。行了吧!就这件事?”

“谁也不告诉?”马里于斯问。

“谁也不告诉。”

“现在,”马里于斯说,“带我去吧。”

“马上?”

“马上。”

“来吧。——噢!看他多高兴!”她说。

走了几步,她站住了:

“您跟得太近了,马里于斯先生。让我在前面走,像这样跟着我,却又不像跟。不该让人看出像您这样一个年轻人同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

任何语言都表达不出这个孩子说女人这个词所包含的意思。

她走了十来步,又站住了;马里于斯赶上了她。她向身旁的他说话,但没有转向他:

“对了,您知道您答应过我一件事吧?”

马里于斯在口袋里摸索。他在世上只有这五法郎,是准备给泰纳迪埃老爹的。他掏出钱来,交到爱波尼娜手中。

她张开手指,让钱币落在地上,阴沉地望着他:

“我不想要您的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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