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三卷 普吕梅街的别墅 · 五
玫瑰发现自身是武器
一天,柯赛特偶然照镜子,心想:“啊!”她觉得自己几乎很漂亮。这使她陷入了奇怪的心烦意乱中。至今,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脸。她是照镜子,但没有自我端详。再说,别人时常告诉她,她其貌不扬;只有让·瓦尔让轻轻地说:“不!不!”无论如何,柯赛特总是自以为长得丑,小时候这容易忍受,她怀着这种想法长大。突然,她的镜子像让·瓦尔让那样对她说:“不!”夜里她睡不着。“要是我漂亮呢?”她想,“我长得漂亮那会多么滑稽!”她记起同伴中长得标致的,在修道院里就引人注目,她心想:“怎么!我会像那个小姐!”
第二天,她照镜子,但不是偶然的,她怀疑了:“我想到哪儿去了?”她说,“不,我是丑的。”其实很简单,她睡得不好,眼睛带黑圈,脸色苍白。昨天,她以为自己好看,也没有十分高兴,但如今认为不是,倒发愁了。她不再照镜子,在半个多月内,她梳妆时竭力背对着镜子。
晚上,吃过晚饭后,通常她在客厅里做绒绣,或者做修道院里学来的针线活,而让·瓦尔让在她身旁看书。一次,她的目光从活计上抬起来,她看见父亲不安地望着她,感到非常吃惊。
另外一次,她从街上经过,她觉得身后有个没看见的人说:“漂亮女人!但穿着蹩脚。”“啊!”她想,“这不是指我。我穿得很好,而且长得丑。”当时她戴着长毛绒帽子,穿着美利奴呢裙。
终于有一天,她在花园里,听到可怜的老女人图散说:“先生,您注意到小姐变得漂亮了吗?”柯赛特没有听到她父亲的回答,图散的话对她来说不啻一种震动。她从花园逃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跑到镜子前,她有三个月没有照镜子了,她发出一声叫喊。她刚刚看得眼花缭乱。
她是俏丽、娟秀的;她禁不住同意图散和她的镜子的看法。她身段有模有样,皮肤白皙,头发闪光,在她的蓝瞳仁里,闪烁着没见过的光彩。一霎时,她完全相信自己美丽了,这宛若大白天一样实在;再说别人注意到了,图散说出来了,路人说的显然是她,这已无可置疑;她下楼回到花园,以为自己是王后,听到鸟儿在歌唱,虽是冬天,看到天空金灿灿,阳光在树木间闪耀,花儿在灌木丛中开放,她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沉浸在难以表达的快活中。
至于让·瓦尔让,则感到难以名状的深深的揪心。
确实,曾几何时,他恐惧地观赏着柯赛特温柔的脸与日俱增的光彩照人的美。对大家是欢笑的黎明,对他却是凄凄惨惨。
柯赛特在自己发觉之前,早就十分漂亮了。但是,从第一天起,冉冉升起、逐渐裹住整个少女的意料之外的光芒,却刺伤了让·瓦尔让暗淡的眼皮。他感到,这是幸福生活的改变,他的生活是如此幸福,他不敢稍作改变,生怕打乱了什么。这个人经历过各种艰难困苦,命运造成的伤口还鲜血淋漓,以前曾经是凶狠的,现在变得近乎圣人,在苦役监拖过锁链之后,如今拖着无名耻辱看不见、但沉重的锁链,法律没有放松这个人,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重新抓住,把他从德行的幽暗中拉回到公开受辱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人接受一切,原谅一切,宽恕一切,祝福一切,善待一切,对上天,对人们,对法律,对社会,对自然,对世界,只要求一样东西,就是让柯赛特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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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柯赛特继续爱他!但愿天主不要妨碍这个孩子的心走向他,留在他身边!得到柯赛特的爱,他便感到治好了心病,得到休息,心境平静,心里充实,得到报偿,受到加冕。得到柯赛特的爱,他幸福!他不求更多。要是别人对他说:“你还想更好吗?”他会回答:“不要。”要是天主对他说:“你想上天吗?”他会回答:“我会有损失。”
凡有可能损伤这种局面,哪怕是表面,也会使他心惊胆战,以为有别的事开始了。他从来不太清楚一个女人的美意味着什么;但是,出于本能,他明白这是可怕的。
这种美越来越绽开了,得意洋洋,姽婳动人,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在孩子天真和可怕的额头上,从他的丑陋的深处,从他的年迈,从他的苦难,从他的抵触,从他的难受显现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瞧着它。
他心想:“她多么美丽啊!而我呢,我会变得怎样?”
再说,他的温情与一个母亲的温情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他忧虑不安地注视的,一个母亲会快乐地看着。
最初的征兆很快显现出来。
她自言自语:“我肯定很美!”从这样说第二天起,柯赛特注意起自己的打扮。她记起行人的话:“漂亮女人,但衣着蹩脚,”这像神灵的气息,在她身旁掠过,但消失之前在她心里种下了后来要充满女人一生的两颗种子之一:爱俏。爱情是另一颗种子。
随着相信自己美,女人的全部心灵在她身上充分发展起来。她憎恶美利奴粗呢,觉得长毛绒丢脸。她的父亲从不拒绝她的要求。她立即知道帽子、裙子、短披风、高帮皮鞋、袖套、合适布料、中看颜色的全部学问,这种学问使巴黎女人变得那么迷人、深奥和危险。“勾魂女人”一词是为巴黎女人发明的。
不到一个月,小柯赛特在巴比伦街的隐居地,成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已经不错了,而且是“衣着极为时髦的女人”,这就更加了不起。她很想遇到那个“路人”,要看看他怎么说,而且“要教训一下他”!事实是,她各方面都很迷人,能清楚地分出热拉尔店的帽子和埃尔博店的帽子的区别。
让·瓦尔让惴惴不安地注视着这些变化。他感到自己只能爬行,最多笔直往前走,却看到柯赛特长出了翅膀。
另外,一个女人只消稍稍观察一下柯赛特的打扮,就会发现,她没有母亲。有些小规矩,有些特殊的习俗,柯赛特根本没有注意到。比如,一个母亲会对她说,一个少女不能穿锦缎。
柯赛特穿上黑锦缎裙子和披肩,戴上白皱呢帽子出门的第一天,她挽着让·瓦尔让的手臂,欢天喜地,光彩照人,脸色红润,得意洋洋,神采飞扬。“父亲,”她说,“我这样您觉得怎么样?”让·瓦尔让用类似嫉妒者苦涩的声音回答:“迷人!”他像平时一样散步。回到家里,他问柯赛特:
“你不再穿那条裙子,不戴那顶帽子了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事情发生在柯赛特的房间里,柯赛特正对着衣柜中的衣架,里面挂着她的寄宿生旧衣。
“这身衣服把人打扮成什么模样!”她说。“父亲,您要我怎么处理它?噢!真是的,不,我永远不再穿这样难看的衣服。这玩意儿戴到头上,我就像疯狗太太了。”
让·瓦尔让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这时起,他注意到,柯赛特以前总是要呆在家里,说道:“父亲,我同您在这里更开心,”而现在她总是要求出去。确实,有一副标致面孔,穿一身雅致的衣服,不显示出来,不是白搭吗?
他还注意到,柯赛特对后院不再有同样的兴趣了。如今,她更愿意呆在花园里,兴致勃勃地在铁栅门前散步。让·瓦尔让怕见人,不会踏进花园。他像狗一样呆在后院里。
柯赛特自知漂亮,便失去了不知时的媚态;这种媚态是美妙的,因为天真衬托的美是不可言喻的,一个光彩焕发的天真少女,手里拿着天堂的钥匙行走,却还一无所知,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但她失去了天真的妩媚,却获得了沉思和严肃的魅力。她整个人渗透了青春、无邪和美貌的喜悦,散发出光彩奕奕的惆怅。
也就在这时,马里于斯隔了半年之后,在卢森堡公园重新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