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十卷 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 三
葬礼:再生机会
一八三二年春天,尽管三个月以来霍乱使人心头冰凉,给躁动的情绪投下难以描述的死寂,巴黎早就孕育一场大动荡。上文说过,大城市就像一门炮;装上炮弹以后,只消一点火星落下,炮弹便发射出去。一八三二年六月,火星就是拉马克将军之死。
拉马克是一个德高望重、战功卓著的人物。他在帝国和王朝复辟时期,相继表现出这两个时代所需要的勇敢,即战场上的勇敢和讲坛上的勇敢。他口若悬河,又十分骁勇;人们感到他的话里有一把剑。他同前辈福阿〔25〕一样,先是高举指挥大旗,后又高举自由的大旗。他位于左派和极左派之间,受到人民的爱戴,因为他接受未来的机会,他受到群众的爱戴,因为他出色地为皇帝效过命。他同热拉尔和德鲁埃两位伯爵一起,是拿破仑in petto〔26〕的元帅。一八一五年协议像是对他个人的冒犯,气得他跳起来。他憎恨威灵顿,这种憎恨深得民心;十七年以来,他不大关心过渡性事件,庄严地保持对滑铁卢战役的悲哀。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他捏紧了胸前的一把剑,这是百日时期的军官赠给他的。拿破仑死时说出的话是“军队”,拉马克说出的话是“祖国”。
〔25〕 福阿(1775—1825),帝国将军,1819年成为自由派议员,他的葬礼成为人民反对查理十世的抗议示威。
〔26〕 意大利文,心目中。
他的逝世早已预料到,但是人民深感担忧,看作是一个损失,政府也深感担忧,生怕被人利用。他的逝世使人感到万分悲痛。如同一切悲哀,这次悲伤会转化为闹事。果然不出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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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五日确定为拉马克的安葬日,这天的前夜和早上,送葬行列要到达的圣安东尼郊区呈现可怕的面貌。嘈杂交错的街道人声鼎沸。人们尽可能武装起来。有些细木匠拿来刨床的压脚,“用来砸门”。其中一个将鞋匠的铁钩砸掉,磨尖铁柄,做了一把匕首。另一个在“进攻”的狂热中,三天来都和衣睡觉。一个名叫龙比埃的木匠,遇到一个同行,同行问他:“你到哪儿去?”“唉!我没有武器。”“怎么办呢?”“我到工地去取卡钳。”“干吗呢?”“我不知道,”龙比埃回答。一个名叫雅克林的送货员走近路过的工人:“你过来一下!”他付了十苏酒钱,又说:“你有工作吗?”“没有。”“你到蒙特雷伊城门和沙罗纳城门之间的菲斯皮埃尔那里,就会找到工作。”在菲斯皮埃尔家找到的是子弹和武器。有些知名的头儿“赶驿站”,就是说跑到这家和那家,聚集人马。在王位城门附近的巴泰勒米酒店,在卡佩尔酒店,在小帽酒店,喝酒的人庄重地攀谈。只听到他们说:“你的手枪放在哪儿?”“在罩衣下。你呢?”“在衬衣下。”在横街的罗朗工场前面,在“焚烧屋”大院,在钳工贝尔尼埃的工场前面,聚三攒五的人群在窃窃私语。可以注意到一个叫马沃的最激烈,他在一个工场里从来干不到一星期,老板辞退他是“因为必须每天同他争吵”。马沃在梅尼尔蒙当街的街垒战发生后的第二天被人杀死。普勒托也在战斗中牺牲,他协助马沃;别人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回答是:“起义。”聚集在贝尔西街角上的工人等待一个名叫勒马兰的人,他是派到圣马尔索郊区的革命代表。口号几乎公开交换。
六月五日,这一天时而下雨,时而出太阳,拉马克将军的送葬行列动用了正规的军队仪仗队,以防不测,增加了一点人马,穿过巴黎。护送灵柩的有两营人,铜鼓蒙上黑纱,枪口朝下背着,一万名国民自卫军,腰佩军刀,还有国民自卫军的炮队。柩车由年轻人拉着。残废军人中的军官紧随在后,手持桂枝。后面是不计其数的、闹嚷嚷的、千奇百怪的人群,人民之友社成员,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各民族的避难者,西班牙、意大利、德国、波兰的国旗,横条三色旗,形形色色的旗帜,挥舞绿枝的孩子,这时也罢工的石匠和木匠,戴着纸帽、一看便知的印刷工人,他们三三两两,高声喊叫,几乎都挥舞着棍棒,有几个挥舞军刀,毫无秩序,但是万众一心,时而乱糟糟,时而排列成行。一群群人自行选出头头;一个明显插着一对手枪的人,仿佛在检阅其他人,人流都躲开他。在大街的侧道,在树丛中,在阳台上,在窗口,在屋顶,男人、女人、孩子的头攒动着;眼里充满忧虑不安。武装的人群走过,惊惶的人群在观望。
政府则密切观察。边观察边手中握剑。可以看到路易十五广场有四队骑兵,号手在前头,长短枪子弹上了膛,他们跨在马上,准备好前进;在拉丁区和植物园,保安警察从这条街到那条街排列成行;在酒市有一队龙骑兵,在格雷夫广场有十二轻骑兵的半个团,另一半在巴士底广场,第六龙骑兵团在塞莱斯丁,炮兵挤满卢浮宫大院。其余部队在军营里待命,还不算巴黎附近的各团。惴惴不安的政权在市区布置两万四千人,在郊区布置三万人,对准气势逼人的群众。
送葬行列中流传着各种消息。有人谈论正统派的阴谋;有人谈论德·雷施柴德公爵〔27〕,正当群众指望他重振帝国时,天主却定下了他的死期。一个不知名的人宣称,在预定时间,两个被争取过来的工头会给人民打开军工厂的大门。大半参与者光秃秃的头上,笼罩着热情与疲惫。处处还可以看到,万分激动而又庄重的人群中,确实有些歹徒的脸,他们口出秽言:“去抢啊!”有时搅动沼泽的底部,就会在水中泛起一团团污泥。这种现象对“干练的”警察来说,毫不陌生。
〔27〕 雷施柴德公爵(1811—1832),拿破仑之子,1815年拿破仑第二次退位时,他被议会宣布为拿破仑二世,1818年成为雷施柴德公爵。他患肺病,于1832年7月22日死去。
送葬行列从灵堂出发,激动地徐徐而行,经过一条条大街,到达巴士底广场。不时下起雨来;雨对人群丝毫不起作用。出了好几起意外事件,灵柩围着旺多姆圆柱转一周时,有人望见费茨-詹姆斯公爵〔28〕戴帽站在阳台上,便向他扔石头,高卢雄鸡〔29〕被人从群众的一面旗帜上扯下来,扔到烂泥里,一个警察在圣马丁门被剑戳伤,第十二轻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大声说:“我是共和党人。”综合工艺学校的学生冲破禁令,突然来到,高呼:“综合工艺学院万岁!共和国万岁!”这些都是送葬途中发生的事。在巴士底广场,浩浩荡荡而可怕的看热闹的人,从圣安东尼郊区赶来,同送葬行列汇合,群情激昂,开始沸腾起来。
〔28〕 费茨-詹姆斯公爵:贵族院议员,极端保王党人。
〔29〕 高卢雄鸡是七月王朝的徽号。
只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看那个留红山羊胡的人,什么时候开枪,是由他下令的。”这个留红山羊胡的人,似乎后来在另一次暴动,即盖尼塞事件〔30〕中执行同样的任务。
柩车越过巴士底广场,沿着运河前进,穿过小桥,来到奥斯特利兹桥头的空地,便停了下来。这时,从空中鸟瞰,人群呈现彗星的形状,头部在空地,在布尔东沿河大街展开的尾巴,覆盖了巴士底广场,再由环城马路一直拖到圣马丁门。柩车围了一圈人。喧腾的人群沉寂下来。拉法耶特讲话,向拉马克诀别。这是动人而庄严的时刻,人人都脱了帽,每颗心都怦然跳动。突然,一个穿黑衣的人,骑着马,手擎一面红旗,出现在人群中,有人说是一根长矛挑着一顶红帽子。拉法耶特转过头来。埃克塞尔曼〔31〕离开了送葬行列。
〔30〕 盖尼塞是圣安东尼郊区大街的锯木板工人,1841年暗杀奥尔良公爵和欧马尔公爵,未遂。
〔31〕 埃克塞尔曼(1775—1852),法国元帅,帝国骑兵英雄,1832年是巴黎市议会议员。
这面红旗掀起一阵风暴,又消失了。从布尔东大街到奥斯特利兹桥,呼喊声像浪潮,掀动着人群。响起两下惊人的喊声:“拉马克进先贤祠!拉法耶特进市政厅!”年轻人在人群的呼喊声中,拉起拉马克的柩车,越过奥斯特利兹桥,也拉起拉法耶特的马车,穿过莫尔朗沿河大街。
在围住拉法耶特、向他欢呼的人群中,有人发现一个德国人,指给别人看;他名叫路德维格·斯尼德尔,后来活了一百岁,参加过一七七六年战役,在华盛顿麾下效过力,在特伦顿打过仗,也在拉法耶特麾下效过力,在布兰迪万〔32〕打过仗。
〔32〕 特伦顿和布兰迪万都是美国地名,指这个德国人参加过独立战争。
但在左岸,保安警察的骑兵蠕动起来,堵住了桥,在右岸,龙骑兵从塞莱斯坦出动,沿着莫尔朗河滨大道展开。拖着拉法耶特那辆马车的人群,在滨河大道的拐角猛然看到龙骑兵。便喊起来:“龙骑兵!龙骑兵!”龙骑兵默默地缓缓前行,手枪插在马鞍旁的皮袋里,军刀插在刀鞘里,马枪插在枪托中,一副阴沉的等待神情。
他们在离小桥两百步的地方站住了。拉法耶特乘坐的马车一直来到他们旁边,他们闪开,让他过去,随即又封上。这时,龙骑兵和人群遭遇了。妇女恐惧地逃走。
在这不幸的时刻,发生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两块乌云相交的黑暗时刻。有人说,军火库那边传来了冲锋号,还有人说,一个孩子给了一个龙骑兵一匕首。事实是,突然开了三枪,第一枪打死了骑兵队长肖莱,第二枪打死了一个耳聋的老太太,她正关上面对孔特尔卡普街那扇窗,第三枪打掉了一个军官的肩章;一个女人喊道:“动手太早了!”突然,可以看到从对岸到莫尔朗河滨大道,一队本来呆在军营的龙骑兵奔驰而来,军刀出鞘,越过巴松皮埃尔街和布尔东大街,漫卷一切。
至此,不必多说了,风暴席卷而来,石块如雨落下,枪声大作,许多人冲到河岸下面,渡过今日已填塞的一条小河浜;卢维埃岛的工地,这个现在的巨大堡垒,布满了战士;有人拔木桩,有人开手枪,筑起了一道街垒,后撤的年轻人,拖着柩车,跑步越过奥斯特利兹桥,向保安警察冲去,骑警赶来,龙骑兵挥舞军刀,人群向四面八方奔逃,巴黎的各个角落掠过战争的喧嚣,人们高呼:“拿起武器!”奔跑、绊倒、逃遁、抵抗。愤怒把暴动卷走,如同风吹灭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