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十三卷 马里于斯走进黑暗 · 三
边 缘
马里于斯来到菜市场。
那里比邻近街道更加寂静、幽暗、没有动静。仿佛坟墓的冷清宁静从地下冒了出来,散布到天空下面。
但在黑黝黝的背景上,有一片红光映衬出挡住圣厄斯塔什教堂那边麻厂街楼房高耸的屋顶。这是在科林斯街垒燃烧的火把发出的反光。马里于斯朝这片红光走去。红光把他引导到甜菜市场,他看到布道师街黑暗的入口。他走了进去。起义者在另一端警戒的岗哨没有看到他。他感到自己要寻找的地方近在咫尺,便踮起脚尖走路。他这样来到蒙德图小巷较短那一段的拐角,读者记得,这里是昂若拉保留的与外界的惟一通道。在左侧最后一幢楼房,他探出头去,向那一小段蒙德图小巷张望。
他隐没在楼房投下的一大片黑暗中,越过一点小巷和麻厂街黑魆魆的拐角,他看到马路上有些亮光,还看到酒店一角,后面,在一道奇形怪状的墙壁中有一盏灯笼在闪烁,有些人蹲坐着,枪放在膝上。这一切离他十图瓦兹远。这是街垒的内部。
小巷右侧的楼房挡住了酒店的其余部分、大街垒和旗帜。
马里于斯只消往前走一步。
于是不幸的年轻人坐在一块墙基石上,交抱手臂,想起他的父亲。
他回忆起这个英勇的蓬梅西上校,上校是一个十分勇猛的战士,在共和国时期守卫了法兰西边境,在皇帝时期打到亚洲边缘,到过热那亚、亚历山大、米兰、都灵、马德里、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莫斯科,在欧洲所有打过胜仗的战场上,洒下了同马里于斯血管里流动的同样鲜血,东征西战,未老先衰,一头白发,腰扎皮带,肩章的穗子垂在胸前,火药熏黑了帽徽,头盔将额角压出皱纹,在木棚、军营、帐篷、野战医院中度过,二十年后从鏖战中回来时脸上疤痕累累,却带着微笑,朴实,平静,令人赞叹,像孩子般纯洁,为法国赴汤蹈火,却不损害它分毫。
他寻思,他献身的日子也来到了,他献身时刻的钟声终于敲响了,他跟在父亲后面,也要表现勇敢、无畏、大胆,冒着枪林弹雨,挺起胸膛,迎接刺刀,抛洒热血,迎战敌人,藐视死亡,轮到他去打仗,来到战场上,他要去的战场是街道,他要打的这场仗是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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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内战像在他面前张开的深渊,他就要落入这深渊中。
于是他不寒而栗。
他想起父亲那把剑,外祖父竟然卖给了旧货商,令他痛惜不已。他思忖,这把英勇、圣洁的剑从他手中失去,愤怒地跑到黑暗中,如果它这样逃走,它是聪明的,预见到未来;它预感到暴动,这是水沟战、街垒战,从地窖通风口向外射击,从背后袭击或被袭击;它从马伦哥和弗里斯兰回来,不愿到麻厂街,它和父亲协同作战以后,不愿同儿子协同作战!他想,如果这把剑还在,在他父亲临终的床前接过来,他敢于拿起它,来到十字街头参加法国人之间的这场夜战,那么它一定会灼痛他的手,像天使的剑,在他面前光焰四射!他想,它不在,它消失了,倒是幸事,这样很好,这是正确的,外祖父是他父亲的光荣的真正卫护者,上校的剑送去拍卖,卖给旧货商,扔到废铁堆里,也要强过今日让祖国的躯体流血。
于是,他凄苦地哭了起来。
这是可怕的。但怎么办呢?活着没有柯赛特,他办不到。既然她走了,他必须死去。他不是发誓要死吗?她走时知道这一点:就是说,她乐意马里于斯死去。再说,很清楚,她不再爱他了,因为她不辞而别,没留下一句话,没留下一封信,而她知道他的地址!何必活着呢?现在为什么活着呢?再说,什么!来到这里,反而退却了!接近了危险,却逃走了!到街垒一看,却回避了!回避时还瑟瑟发抖地说:“说实话,我这样做已经够了,我看到了,这已足够,这是内战,我走吧!”抛弃等待着他的朋友们!他们也许需要他!他们人数不多,却对抗一支军队!同时错失一切,错失爱情、友谊和诺言!给自己的胆怯以爱国主义的借口!这样做是不行的,如果他父亲的幽灵在这黑暗中,看到他后退,会用剑身抽打他的腰,向他喊道:“向前进,胆小鬼!”
千头万绪困扰着他,他耷拉着头。
突然他抬起头来。他脑子里刚进行了一种出色的矫正。接近坟墓的人,思想会有一种膨胀;临近死亡的人,会看得真切。也许他感到即将投身的行动产生的幻觉,看来不是可悲的,而是壮丽的。由于内心说不清的活动,街垒战在他思想的注视下,突然改变了。沉思凝想中杂乱无章的问号,又蜂拥而至,但不再扰乱他。他并没有置之不理。
唔,他的父亲为什么会愤怒呢?难道有时起义不会上升到尽责的崇高地步吗?蓬梅西上校的儿子参加眼前这场战斗,辱没了什么呢?这不再是蒙米莱,也不是尚波贝〔1〕;这是另一种战斗。牵涉到的不再是神圣的领土,而是神圣的思想。祖国在抱怨,不错;但人类在欢呼。况且,祖国真的在抱怨吗?法兰西在流血,而自由在微笑;面对自由的微笑,法兰西忘却了自己的创伤。还有,从更高的角度去观察,怎样评价内战呢?
〔1〕 蒙米莱和尚波贝,法国北部地名,1814年2月,拿破仑在此打败普鲁士人。
内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外战吗?一切人与人的战争难道不是兄弟阋墙的战争吗?战争只能以目的来命名。没有外战,也没有内战;只有非正义战争和正义战争。只要人类没有进入大同世界,战争就可能是必要的,至少抓紧时机的未来反对拖延滞后的往昔那种战争是必要的。何必要谴责这种战争呢?惟有用来扼杀权利、进步、理性、文明、真理的时候,战争才变得可耻,剑才变成匕首。这时,不论内战还是外战,都是非正义的,可称之为罪行。在正义这神圣尺度之外,一种战争形式凭什么鄙视另一种形式呢?华盛顿的剑凭什么否定卡米尔·德穆兰的长矛呢?莱奥尼达斯〔2〕抵御外族,蒂莫莱昂〔3〕反对暴君,哪一个更伟大?一个是保卫者,另一个是解放者。不顾目的如何,就谴责在城市内拿起武器吗?那么,布鲁图斯、马塞尔〔4〕、阿尔诺·德·布兰肯海姆、科利尼都称之为歹徒吗?灌木林交战呢?巷战呢?为什么不行?这是安比奥里克斯〔5〕、阿尔特维尔德〔6〕、马尼克斯〔7〕、佩拉吉亚〔8〕所进行的战争。但安比奥里克斯反抗罗马,阿尔特维尔德反抗法国,马尼克斯反抗西班牙,佩拉吉亚反抗摩尔人;他们都反抗外族。那么,君主制是外族;压迫是外族;神权是外族。专制主义侵犯精神疆域,就像入侵是侵犯地理疆域。驱逐暴君或驱逐英国人,这两种情况都是收复领土。到了一定时候,光抗议就不够了;提出哲学以后,需要行动;武力完成思想的筹划;《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场,阿里斯托吉通〔9〕收场;《百科全书》启迪人的心灵,八月十日激励人的心灵。在埃斯库罗斯之后,是施拉苏布洛斯〔10〕;在狄德罗之后,是丹东。民众有接受主子的倾向。人多要形成麻木不仁。一群人凑在一起,容易趋向于服从。必须激发他们,推动他们,用解放的利益去鞭策他们,用真理刺痛他们的眼睛,抓起一把把光向他们掷过去。必须以他们自身的得救去轰击他们;这种闪光把他们唤醒。因此,警钟和战争是必要的。必须让伟大的斗士奋起,以大胆启迪各民族,震撼被神权、武功、武力、狂热、不负责任的权力和绝对君权笼罩在黑暗中的可悲人民;芸芸众生痴呆地凝望壮丽暮色中黑夜狰狞的凯旋。打倒暴君!怎么?你在说什么?你把路易-菲力普称作暴君吗?不;他超不过路易十六。他们两人都属于史书上一般所谓的好国王;但原则不能分割,真理的逻辑是直线的,真理的本质是缺乏讨好;因此不作让步;一切对人的践踏都应制止;在路易十六身上有神权,在路易-菲力普身上有“波旁血统”;他们两人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取消权利,为了清除无所不包的僭越,必须与他们战斗;必须如此,因为法国总是先行者。一旦君主在法国垮台,各处君主都要垮台。总之,重建社会真理,将宝座还给自由,将人民还给人民,将主权还给人,将紫红冠冕重新戴在法国的头上,充分恢复理性和公正,让每个人回复自我,消灭一切对抗的根苗,除去王权给普天下的广大和睦设置的障碍,使人类掌握权利,还有什么更正义的事业呢?因此,还有什么更伟大的战争呢?这类战争建成和平。偏见、特权、迷信、谎言、敲诈、流弊、暴力、不公、黑暗的巨大堡垒,连同仇恨之塔,还矗立在世界上。必须摧毁这堡垒。必须让这庞然大物崩坍。在奥斯特利兹获胜,这是伟大的;夺取巴士底狱,这是无法比拟的。
〔2〕 莱奥尼达斯,公元前5世纪斯巴达国王,保卫温泉关的英雄。
〔3〕 蒂莫莱昂(约公元前410—约前337),希腊政治家,同意处决他的兄弟——暴君,后长期隐居,曾战胜迦太基,取得西西里岛。
〔4〕 马塞尔(约1315—1358),法国政治家,三级会议中资产阶级的领袖之一。
〔5〕 安比奥里克斯,高卢人首领。
〔6〕 阿尔特维尔德(约1290—1345),佛兰德尔政治家,反对与法国联盟。
〔7〕 马尼克斯(1538—1598),佛兰德尔政治家,受加尔文影响,曾在安特卫普抗击西班牙人。
〔8〕 佩拉吉亚,八世纪初阿斯图里亚人国王,战胜了阿拉伯人。
〔9〕 阿里斯托吉通,雅典人,与人刺杀暴君希帕尔克,公元前514年受酷刑而死。
〔10〕 施拉苏布洛斯:雅典将军、政治家,公元前五世纪末推翻三十人寡头政府,在雅典建立民主政体。
谁都有这种切身体验,即使处于最酷烈的绝境,灵魂也具有近乎冷静地思索的奇特能力,这正是它无处不在的复杂统一体的奇迹所在,往往会这样:悲痛欲绝,处在凄切自语的极度沮丧中,还能议论和探讨。思绪纷乱仍有逻辑,推理的线索在思想的狂风暴雨中飘荡而不断裂。马里于斯的思想状态正是如此。
他一面这样思索,心头压抑,决心已定,但有点犹豫,总之,面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不免发抖。他的目光在街垒内部扫视。起义者在那里小声交谈,并不激动,可以感到近乎平静的气氛,这标志着等待的最后阶段。在他们上方,马里于斯看到四层楼的一扇天窗口上,有一个观看的人或目击者,神态似乎专注得出奇。这是勒卡布克打死的看门人。借着藏在石块中的火把亮光,从下面能隐约看到这颗脑袋。在暗淡的、摇曳的火光中,没有什么比这苍白的、不动的、惊讶的、像好奇地俯向街道的脸,比这凌乱的头发,比这睁大的呆定的眼睛,比这张开的嘴更为奇特的了。仿佛这死者在注视即将赴死的人。从脑袋淌下来的一长条鲜血,散成暗红的线,从天窗流到二楼才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