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二卷 怪物的肠子 · 二
下水道的古代史
请设想巴黎像揭开了盖子那样,一览无余,下水道的地下网在塞纳河两岸,呈现出嫁接在河流上的粗大树枝的形状。在右岸,带状下水道是树枝主干,次要管道是枝柯,只通一头的管道是小树枝。
这种设想十分简略,不太准确,直角在这类地下枝柯中是常见的,而在植物中则十分罕见。
假如设想在黑底的平面上,看到像乱七八糟的古怪的东方字母表,奇形怪状的字母连接在一起,表面上乱七八糟,仿佛随意组合,时而在角上相连,时而在顶端相接,这种奇特的几何图形更接近真实。
在中世纪,在东罗马帝国时期,在古老的东方,藏污纳垢之地和下水道起着重大作用。那里产生鼠疫,暴君葬身其中。民众几乎怀着宗教式的恐惧,注视这腐烂的温床,死神的可怕摇篮。贝拿勒斯〔6〕的虫坑,与巴比伦的狮子坑一样,令人心旌摇荡。据犹太士师书记载,泰格拉特-法拉查尔〔7〕以尼尼微的藏污纳垢之地发誓。约翰·德·莱德〔8〕正是让他的假月亮从曼斯泰的下水道中升起,同他酷似的东方人莫卡纳、呼罗珊〔9〕戴面纱的先知,正是让他的假太阳从凯克歇布的污水井中升起。
〔6〕 贝拿勒斯,印度七圣城之一,建于公元前4世纪,毁于17世纪末,今称瓦拉纳西。
〔7〕 泰格拉特-法拉查尔(公元前746—前727),亚述国国王,亚述帝国的创建者。
〔8〕 约翰·德·莱德(1510—1536),荷兰宗教改革家,受酷刑而死。
〔9〕 呼罗珊,伊朗东部省份。
人类历史反映在下水道的历史中。暴尸场叙述罗马的历史。巴黎的下水道古老而不可思议。它曾是墓地和避难所。罪恶、智慧、社会抗议、信仰自由、思想、盗窃、所有人类法律追捕过和正在追捕的,都躲藏在这个洞穴里;包括十四世纪的铅锤党,十五世纪的劫匪,十六世纪的胡格诺教徒,十七世纪的莫兰〔10〕光明异端派,十八世纪的焚足强盗。一百年前,歹徒出没其间,夜里持刀行凶,窃贼遇到危险溜进那里;树林里有岩洞,巴黎有下水道。丐帮,这高卢的picareria〔11〕,将巴黎的下水道看作奇迹宫廷的分支,晚上,他们又狡猾又凶狠,回到莫布埃排污水口,像回到家里的放床凹室。
〔10〕 莫兰(约1623—1663),光明异端派巫师,被处火刑。
〔11〕 意大利文,无赖、骗子。
那些以“掏兜”死胡同或“割喉”街为每天作案地点的人,以“绿径”小桥或“黑脸”天篷为晚上住家,那是再普通不过了。由此引出许多回忆。各种各样的幽灵光顾这些偏僻的长廊;到处是腐烂和臭气;这里那里有个气窗,里面的维庸和外面的拉伯雷在那儿聊天。
在旧巴黎,下水道是走投无路者和胆大妄为者聚会的地方。政治经济学从中看到垃圾,社会哲学则看成渣滓。
下水道,这是城市的良知。一切在这里汇聚和对质。在这铅样的地方,有的是黑暗,却不再有秘密。每样东西有着真实的形态,至少是最终的形态。垃圾堆不会是骗人的。天真躲藏在那里。巴齐尔的面具放在那里,但能看到硬纸板和细绳,里外一样,突出的是一层诚实的污泥。司卡班〔12〕的假鼻子就在旁边。文明的所有肮脏之物,一旦没用了,就落入这真相的壕沟里,社会无限的滑落就导致那里,肮脏之物沉没其中,但展示出来。这种混乱是一种袒露。那儿再没有假相,没有粉饰,垃圾脱掉了衬衣,绝对赤裸裸,幻想和幻景逃之夭夭,只剩下实在的东西,显出结局的难看面目。既存在又消失。一个瓶底承认酗酒,一只篮柄叙述仆役生活;有过文学见解的苹果心,又变成苹果心;一个大铜钱的头像生满了铜锈,该亚法〔13〕的痰和福斯塔夫的呕吐相遇,来自赌场的金路易碰到挂上吊绳子的铁钉,苍白的胎儿裹在狂欢节最后一天歌剧院上演舞蹈的闪光舞装里,一顶审判过人的法官帽子,躺在玛戈通的烂裙子旁边;这不止是友爱,这是亲密相处。一切粉黛颜色都变得脏兮兮的。最后一块面纱扯了下来。一条下水道是一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他供认不讳。
〔12〕 司卡班,意大利喜剧中的仆人形象,莫里哀据此写出《司卡班的诡计》。
〔13〕 该亚法,犹太大祭司,主审耶稣。
这种污秽的坦诚令我们喜欢,使心灵平静。我们在人世饱经沧桑,看够了以国家的理由、誓言、政治智慧、人类正义、职业的诚实、严峻的局势、两袖清风的法官摆出的大气派,如今走进一个下水道,看看与这相应的污泥,倒能令人轻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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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这也很有教益。上文说过,历史经过下水道。圣巴托罗缪一类事件一滴滴渗透到石子路中间。公开的大屠杀,政治和宗教的杀戮,都通过这条文明的地道,把尸体推进去。在沉思者看来,历史上所有的凶手都在这里,跪在不堪入目的昏暗中,用他们的一块裹尸布当围裙,阴骘地擦去他们的勾当。路易十一同特里斯唐〔14〕在一起,弗朗索瓦一世同杜普拉〔15〕在一起,查理九世同他的母亲在一起,黎世留同路易十三在一起,卢伏瓦〔16〕在那里,勒泰利埃〔17〕在那里,埃贝尔和马雅尔〔18〕在那里,他们在刮石头,力图去掉他们行动的痕迹。在穹顶下可以听到这些幽灵的扫帚声。可以呼吸到社会灾难的恶臭。在角落里可以看到淡红的反光。骇人的河水从这里流过,血淋淋的手在河中洗过。
〔14〕 特里斯唐,路易十一的饲马总管。
〔15〕 杜普拉(1463—1535),法国主教,政治家,巴黎大法院的首席庭长,弗朗索瓦一世的师傅,为国王进行外交斡旋,策动镇压新教徒。
〔16〕 卢伏瓦(1639—1691),法国政治家,曾任军队首脑,建立外省民兵和军事学校。
〔17〕 勒泰利埃(1603—1685),法国政治家,王国军队的真正创始者,积极参与制定南特敕令,卢伏瓦是他的长子。
〔18〕 埃贝尔(1757—1794),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科尔得利俱乐部的领袖,被罗伯斯比尔逮捕和处决;马雅尔(1763—1794?),积极参与埃贝尔派的活动,被公安委员会委任组织革命警察。
社会观察家应该走进这阴暗的地方。这里属于他们的实验室。哲学是思想的显微镜。一切都想避开哲学,可是怎么也逃脱不了。搪塞一无用处。搪塞暴露了自身哪一方面呢?可耻的一面。哲学以正直的目光追踪罪恶,不允许它逃遁到虚无。它在消失事物的无痕迹中,在消逝事物的萎缩中,辨别出一切。它根据一块破布复制出王位,根据一条破裙复制出女人。它以下水道复制出城市;它以烂泥复制出风俗。它从碎片推断出是双耳尖底瓮还是水罐。它从羊皮纸的一个指甲印,认出犹当加斯的犹太族和盖托的犹太族的区别。它从现存的东西找到往昔,找到善、恶、真、假、宫廷的血迹、岩洞的墨迹、妓院的油滴、经历的磨难、受欢迎的诱惑、呕出的盛宴、品格降低留下的印迹、灵魂因变得粗野而堕落的痕迹、梅萨琳〔19〕在罗马脚夫的外衣上留下的肘印。
〔19〕 梅萨琳(卒于48),罗马帝国皇后,史称她生活糜烂,甚至卖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