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五卷 外孙和外祖父 · 七
幸福魂牵梦萦
一对恋人天天见面。柯赛特同割风先生一起来。“事情倒过来了,”吉尔诺曼小姐说,“未婚妻上门来让人追求。”不过,马里于斯要养病,不得不让人老是这样做,而且髑髅地修女街的扶手椅,要比武人街的草垫椅更适于密谈,让她落地生根。马里于斯和割风先生常见面,但互相不说话。好像是约定似的。凡是姑娘都需要年长的人陪伴。柯赛特没有割风先生相陪便来不了。对马里于斯来说,割风先生是柯赛特前来的条件。他接受了。关于普遍改善全民命运,他们曾模糊而不确定地把政治问题摆到桌面上来,终于多说了几句,而不只是回答是或否。一次,谈到教育,马里于斯主张免费义务教育,形式多种多样,像空气和阳光一样人人有份,总之,要让全民都能享受到,他们意见一致,几乎交谈起来。马里于斯这时注意到,割风先生寡言少语,甚至措词相当高雅。但他缺少点什么。割风先生比上流社会人士缺了些东西,也多了点东西。
马里于斯内心思想深处有各种各样不说出来的问题,围绕着割风先生,他觉得此人确实既和蔼又冷淡。他不时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的记忆中有一个洞,一个黑黝黝的地方,一个经历了四个月垂死挣扎挖出的深渊。许多东西消失其中。他很纳闷,他在街垒见到的割风先生如此严肃,如此平静,是不是真的。
另外,过去事物的消失与出现,在他头脑里留下的,不止是惊愕。不要以为他摆脱了所有的记忆困扰,这种困扰在我们即使快乐和满足的时候,也在迫使我们忧郁地回顾往事。不向消失的天际回首,就没有思想,也没有爱。马里于斯不时用手捧住脸,乱哄哄的模糊的往事掠过他脑际的黄昏。他又看到马伯夫倒下,听到加弗罗什在枪林弹雨中唱歌,他感到嘴唇下爱波尼娜冰冷的额角;昂若拉、库费拉克、让·普鲁维尔、孔布费尔、博须埃、格朗泰尔,他所有的朋友,挺立在他面前,然后消失了。所有这些亲密的、受苦的、勇敢的、可爱的或悲惨的人,难道是梦吗?他们确实存在过吗?暴动在硝烟中席卷一切。这些伟大的狂热蕴含伟大的梦想。他在寻问;他在摸索;所有这些消失的现实令他目眩。他们如今都在哪里?全都死了是真的吗?坠落到黑暗中,除了他,席卷了一切。生活中就有这种降落的帷幕。天主又转入下一幕。
而他呢,他是同一个人吗?他本来是贫穷的,现在变得富有了;他本来被抛弃,现在有了一个家;他本来绝望了,现在他要娶柯赛特。他觉得,他穿越过一个坟墓,他进去的时候是黑色的,出来时却是白色的。而这个坟墓,别人却留在里面。有些时候,所有这些过去的人,回来和出现,团团围住他,令他神情黯然;于是他想到柯赛特,重新变得平静;惟独这幸福才能消除这场灾难。
割风先生几乎也在这些消失的人之列。马里于斯迟疑着不敢相信,街垒的割风就是这个有血有肉、庄重地坐在柯赛特身旁的割风。前面那个割风,可能是昏迷状态给他送来又带走的一场噩梦。况且,两人的性情截然不同,马里于斯不可能向割风先生提问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们已经指出过这个有特点的细节。
两个人都有同一个秘密,有一个默契,对此不发一言,这种情况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少见。
只有一次,马里于斯尝试了一下。他在谈话中引入麻厂街,转向割风先生,说道:
“您很熟悉这条街吗?”
“哪条街?”
“麻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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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的名字,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割风先生用最自然的声调回答。
回答只提街的名字,不提哪条街,马里于斯看来倒能得出结论。
“毋庸置疑,”他想,“我在做梦。我有过幻觉。有个人像他。割风先生没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