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九卷 极度的黑暗,极亮的曙光 · 四 · 2
墨水瓶终于还人清白 · 2
“我来让您明白。听着。大约在一八二二年,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地区,有一个人同司法机构有过一些麻烦,他以马德兰先生的名字振作起来,恢复名誉。这个人成为一个完美的义人。他靠一门工业,就是制造黑玻璃,使全城发了财。至于他个人的财产,他自然也发了家,但这是次要的,可以说出于偶然。他是穷人的衣食父母。他设立医院,开办学校,看望病人,给姑娘嫁妆,救济寡妇,收养孤儿;他就像当地的保护人。他拒绝了十字勋章,当局任命他为市长。一个期满释放的苦役犯知道这个人从前服过刑的秘密;他加以揭发,当局逮捕了马德兰先生。苦役犯利用逮捕的机会,来到巴黎,模仿签字,从拉菲特银行取走了属于马德兰先生的五十多万,我是从出纳员那里了解到情况的。这个苦役犯窃取了马德兰先生的钱,他就是让·瓦尔让。至于另一件事,您对我还只字未提。让·瓦尔让杀死了警察沙威;他用手枪打死了沙威。我在对您说话,我当时在场。”
泰纳迪埃瞥了马里于斯威严的一眼,就像一个被打败的人又抓住胜利的机会,在一分钟之内重新夺回失去的地盘。但微笑马上又恢复了;下级对上级,得胜也要客客气气,泰纳迪埃仅仅对马里于斯说:
“男爵先生,咱们搞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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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味深长地将饰物链条抡了一圈,用来强调这句话。
“怎么?”马里于斯说,“您不同意?这是事实。”
“这是空中楼阁。男爵先生乐意给我的信任,使我有责任对他这样说。首先要讲真相和公正。我不喜欢不公正地指责别人。男爵先生,让·瓦尔让根本没有窃取马德兰先生,让·瓦尔让根本没有杀死沙威。”
“太过分了!怎么会呢?”
“有两个理由。”
“哪两个?说吧。”
“第一个:他没有窃取马德兰先生,因为让·瓦尔让本人就是马德兰先生。”
“您对我胡说什么?”
“第二个:他没有杀死沙威,因为杀死沙威的人是沙威。”
“您想说什么?”
“沙威是自杀的。”
“拿出证据!拿出证据!”马里于斯怒气冲冲地嚷道。
泰纳迪埃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朗诵亚历山大体的古诗:
“警—察—沙—威—被—发—现—淹—死—在—兑—换—桥—的—一—条—船—下。”
“拿出证据来!”
泰纳迪埃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灰皮大信封,好像装着一些大小不等的折好的纸张。
“我有自己的卷宗,”他平静地说。
他又补充说:
“男爵先生,为您的利益着想,我深入了解了让·瓦尔让。我说,让·瓦尔让和马德兰是同一个人,我说,杀死沙威的凶手就是沙威,我说话是有根有据的。不要手写的证据,手写的不足信,是用来瞎帮忙的,而要印刷的证据。”
泰纳迪埃一面说,一面从信封里取出两期发黄的、褪色的、发出强烈烟草味的报纸。其中一期折痕处都裂开了,变成方块的一张张,比另一张旧得多。
“两件事,两个证据,”泰纳迪埃说。他把两张打开的报纸递给马里于斯。
这两张报纸,读者已经知道。更旧的一张是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白旗报》,证实马德兰先生和让·瓦尔让是同一人。另一张是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的《通报》,证实沙威的自杀,另外还指出,这是根据沙威写给厅长的一份报告,他在麻厂街当了俘虏,由于一个暴动者的宽容才捡了条命,暴动者有把手枪,没有打碎他的脑袋,而是朝天开枪。
马里于斯看了报。显而易见,有日期,证据确凿,这两张报纸印刷出来,不是专门为了支持泰纳迪埃的说法的;《通报》发表的消息是警察厅正式提供的。马里于斯不容怀疑。出纳员提供的情况是假的,他搞错了。让·瓦尔让突然变得高大,从云端显露出来。马里于斯不由得发出欣喜的喊声:
“那么,这个不幸的人是令人钦佩的!这笔财产确实全都属于他!这是马德兰,一个地方的保护人!这是让·瓦尔让,沙威的救星!这是一个英雄!这是一个圣人!”
“这不是一个圣人,这不是一个英雄,”泰纳迪埃说,“这是一个杀人凶手和窃贼。”
他的语气像开始感到自己有点权威,他又补充说:“咱们冷静一下。”
窃贼,杀人凶手,这些字眼马里于斯以为消失了,却又重新提起,好像冷水淋浴浇在他身上。
“又来了!”他说。
“确实如此,”泰纳迪埃说。“让·瓦尔让没有窃取马德兰,但仍然是个贼。他没有杀死沙威,但仍然是个杀人犯。”
“您想说的是,”马里于斯又说,“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盗窃案,从您的报纸也能看出,他以一生忏悔、牺牲和做好事来赎罪。”
“我说杀人和抢劫,男爵先生。我再说一遍,我说的是最近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绝对没人知道。秘而不宣。您也许会从中找到让·瓦尔让巧妙地赠给男爵夫人那笔财产的来源。我说巧妙,因为通过这类赠与,就能溜进一个体面的家庭,分享舒适,一箭双雕,隐藏了罪行,享受到窃取的钱,隐姓埋名,又给自己建立一个家庭,真是不笨哪。”
“我本来可以在这里打断您,”马里于斯说,“不过讲下去吧。”
“男爵先生,我会全部告诉您,酬劳多少随便您赏赐。这个秘密值一堆黄金。您会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对让·瓦尔让去说呢?’理由非常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笔财产,您得益了,我感到这一招很巧妙;他一文不名了,他会对我两手空空,既然我需要一笔钱到若阿雅去,我宁愿找您,您掌握一切,他什么也没有。我有点累了,请允许我坐下。”
马里于斯坐下,示意他也坐下。
泰纳迪埃坐在一张软垫椅上,拿起那两张报纸,装进信封,用指甲敲了几下《白旗报》,咕噜着说:“我搞到这份报可费了劲啦。”说完,他架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这种姿势是对自己的话十拿九稳的人所特有的,然后他庄重地进入正题,加重每个字的分量:
“男爵先生,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就是约一年以前,暴动那天,有个人在巴黎的主管道里,就在下水道汇入塞纳河那边,残老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
马里于斯猛地将自己的椅子靠近泰纳迪埃的椅子。泰纳迪埃注意到这个动作,继续慢吞吞地说,像有口才的人抓住听他讲话的人,并感受到对方的激动那样。
“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与政治方面的原因无关,他以下水道为家,有入口的钥匙。我再说一遍,这是在六月六日;大约晚上八点钟。那人听到下水道有响声。他十分吃惊,蹲下来观察。这是脚步声,有人在黑暗中走路,朝他这边走来。怪事,下水道有另一个人。下水道出口的铁栅门在不远处。从那边透进来的一点亮光,使他看出新来的人,这个人背上扛着一样东西。他弯腰走着。这个弯腰走路的人以前是苦役犯,他扛在肩上的是一具尸体。当场抓住犯了杀人罪。至于抢劫,那是当然的;谋钱害命嘛。这个苦役犯要把尸体扔到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到达出口铁栅门之前,这个从老远的下水道走过来的苦役犯必定遇到一个可怕的泥坑,他本来可以把尸体扔在泥坑里;但是,第二天,下水道工在清理泥坑时,会找到这个被谋杀的人,凶手不打算这样做。他宁愿扛着这么重的东西,穿过泥坑,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可能不拿命豁上去;我不明白他怎么活着出来。”
马里于斯的椅子更靠近了。泰纳迪埃趁机吁了一口长气。他继续说:
“男爵先生,下水道不是演兵场。那里什么都缺,连地方也缺。两个人在那里,就要相遇。事情正是这样。以此为家的人和过路者,不得不互相问好,双方都很不情愿。过路者对以此为家的人说:‘你看到我背着什么,我必须出去,你有钥匙,给我吧。’这个苦役犯力气惊人。无法拒绝。但有钥匙的人同他谈判,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他观察这个死人,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知道他很年轻,衣着不错,像个有钱人,鲜血使他面目全非。他一面谈话,一面找到办法从后边撕下一块被杀害人的衣襟,不让凶手发觉。您明白,这是物证;用这个办法可以重新抓住线索,证明凶手有罪。他把物证放进口袋里。然后打开铁栅门,让这个家伙扛着重负出去,再关上铁栅门,逃走了,不想进一步牵连到这个案件中,尤其在凶手把死尸扔进河里时不想在场。现在您明白了。扛着死尸的人是让·瓦尔让;有钥匙的人是眼下对您说话的人;那块衣襟……”
泰纳迪埃说完这句话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撕下的黑呢,上面斑斑点点,他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举到眼睛的高度。
马里于斯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几乎停止呼吸,目光盯住这块黑呢,一言不发,退到墙壁,右手伸到身后,在墙上摸索靠近壁炉的橱门锁孔上的钥匙。他摸到这把钥匙,打开橱门,把手臂伸进去,也不往里看,惊惶的目光不离开泰纳迪埃抖开的布片。
泰纳迪埃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被害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国阔佬,被让·瓦尔让诱进圈套,他身上有一笔巨款。”
“年轻人是我,这是外套!”马里于斯嚷道,他把血迹斑斑的旧衣扔在地上。
然后,他从泰纳迪埃手里夺过布片,蹲下来,将布片凑近撕开的衣襟。裂缝正好吻合,布片拼全了衣服。
泰纳迪埃目瞪口呆。他在想:“我成了傻帽。”
马里于斯颤巍巍地站起来,又绝望又喜形于色。
他在口袋里搜索,气呼呼地走向泰纳迪埃,手里攥满五百法郎和一千法郎的钞票,举到泰纳迪埃的脸上,几乎碰上了。
“您是一个无耻的人!您是一个说谎的人,爱诽谤人,坏蛋。您来诬陷这个人,却为他洗刷了;您想陷害他,却使他变得崇高。您才是盗贼!您才是杀人凶手!我在济贫院大街的破屋里见过您,泰纳迪埃·荣德雷特。我摸清您的底细,足够把您送到苦役监,如果我愿意,甚至送到更远的地方。拿着,这是一千法郎,您这恶棍!”
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扔给泰纳迪埃。
“啊!泰纳迪埃·荣德雷特,卑鄙的无赖!出售秘密的旧货商,兜售隐私的商人,发掘黑暗的人,无耻之徒,这回给您用作教训!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的钞票,从这里滚出去!滑铁卢保护了您。”
“滑铁卢!”泰纳迪埃喃喃地说,将一千五百法郎塞进口袋里。
“是的,杀人凶手!您在那里救了一个上校的命……”
“是一个将军,”泰纳迪埃抬起头来说。
“一个上校!”马里于斯气咻咻地说。“我才不会为一个将军给一分钱呢。您到这里来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对您说,您无恶不作。滚!不要见我!只是希望您幸福,这是我的全部愿望。啊!魔鬼!这里还有三千法郎,拿走吧。明天您就出发,带着您的女儿到美洲去;因为您的妻子已经死了,卑劣的骗子!我会监视您动身,强盗,到那时,我会再给您两万法郎。到别的地方上绞刑吧!”
“男爵先生,”泰纳迪埃回答,一躬到地,“永远感谢。”
泰纳迪埃出去了,什么也不明白,在钱袋舒服的重压和钞票落在头上的响雷打击下,又惊又喜。
他像遭到雷轰,但又很高兴;如果有避雷针防雷轰,他会非常生气。
我们马上把这个家伙的事了结吧。上述事件发生两天后,在马里于斯的安排下,他同女儿阿泽尔玛一起动身到美洲去,用的是假名,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汇票。泰纳迪埃这个破落的市民,精神堕落已无可挽救;他在美洲同在欧洲一样。跟一个恶人接触,有时会办糟一件好事,将好事变成一件坏事。泰纳迪埃用马里于斯的钱去贩卖黑奴。
泰纳迪埃一出去,马里于斯便跑到花园,柯赛特还在那里散步。
“柯赛特!柯赛特!”他叫道。“来呀!快来。我们一起走。巴斯克,叫辆出租马车!柯赛特,来呀。我的天!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戴上你的披巾。”
柯赛特以为他说疯话,但还是听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把手按在心房上抑制心跳。他大步来回踱步,拥抱柯赛特,说道:“啊!柯赛特!我是个可耻的人!”
马里于斯发狂了。他开始隐约看出让·瓦尔让是个无比高大的苦难形象。一种闻所未闻的品德出现在他眼前,崇高、和蔼、无可度量而又谦卑。苦役犯升华为耶稣。马里于斯被这奇迹弄得目眩。他不太清楚看见什么,只知伟大。
不一会儿,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里于斯扶柯赛特上车,自己跳了进去。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出租马车开动了。
“啊!多么高兴啊!”柯赛特说,“武人街七号。我不敢向你提起呢。我们去看让先生。”
“去看你的父亲,柯赛特!比以往更应是你的父亲。柯赛特,我猜到了。你对我说过,你从来没有收到我让加弗罗什送给你的信。信落在他手里。柯赛特,他到街垒来救我。由于他需要成为天使,顺便他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中拖出来,是为了给你。他把我扛在背上,穿过可怕的下水道。啊!我忘恩负义多么可恶。柯赛特,他当了你的保护人以后,又当了我的保护人。你想想,有一个可怕的泥坑,很可能淹死在里面,淹死在烂泥中,柯赛特!他扛着我穿过去。我昏迷不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无法知道自己的遭遇。我们去把他接回来,同我们住在一起,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我的余生要尊敬他。是的,应该这样,明白吗,柯赛特?加弗罗什把我的信交给了他。一切得到解释。你明白了。”
柯赛特一句话也不明白。
“你说得对,”她对他说。
出租马车滚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