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3
方孟敖轻轻走到郭晋阳背后,目光一掠,看清了他的牌,立刻走到邵元刚身后。
大家都看见他了,都准备收牌。
“接着打。”方孟敖不扫大家的兴致,“邵元刚,把你的牌给我看一下。”
那邵元刚又把收拢的牌摊开了,给方孟敖看。
方孟敖望向郭晋阳:“郭晋阳,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邵元刚敢炸你的牌又要加一床军被?”
郭晋阳立刻气馁了,声调却不低:“队长,你已经偷看我的牌了,这时候帮元刚胜之不武。”
方孟敖:“啰唆。元刚炸了他!”
邵元刚立刻将那一把牌炸了下去。
郭晋阳干脆把手里的牌往床上的牌里一合:“胜之不武!”
邵元刚可不管,立刻取下用绳索挂在身上的军被往郭晋阳身上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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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晋阳跳开了:“你好意思赢这把牌!”
邵元刚是老实人,立刻不好意思挂被子了,望向方孟敖。
其他人早就不玩了,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去挂上,挂上了我再给你们说道理。”
邵元刚这才又去挂了,郭晋阳也不再躲,挂了那床被。
方孟敖扫了一眼所有的人:“从今天起,我们该看牌的都要去看,是正大光明地看,不是什么偷看!对手从不讲规矩,牌都是藏起来的,黑着打,你怎么赢?晋阳,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谁,大家明白没有?”
所有队员齐声答道:“明白!”
“真明白吗?”方孟敖问这句话时神情流露出了沉重。
队员们都望着他。
方孟敖:“刚开的会,给我们派的任务,既要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物资仓库的账,还要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
听到这里大家都偷偷地互相望着,央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是队长的父亲,现在明确叫大家去查北平分行,队长能去查吗?陈长武一个眼色,大家都解下了身上的枕头棉被,主动站到了一起,排成了两行。
陈长武:“队长,在南京的时候,曾督察可是叫我们查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就是让我们负责运输北平的民生物资。怎么又加上一条查银行了?这个任务我们完成不了!”
“是。”郭晋阳立刻接言,“我们都是些开飞机的,查仓库已经够呛了,银行的账我们看都看不懂。怎么查?这个任务我们完成不了!”
所有的队员齐声应和:“我们不接受这个任务!”
方孟敖望着大家,心里是感动的,脸上却不能流露出来:“查仓库还是查银行都不是这几天的事。我给大家带来了一样东西。晋阳,你是老西儿,祖上就是做生意的,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把纸箱打开。”
郭晋阳揣着疑惑,走到纸箱前,解了绳扣,打开纸箱。
纸箱里摞排着一箱子的算盘!
“给大家每人发一把。”方孟敖大声说道,“郭晋阳是总教师,其余会打算盘的都做老师。会打的教不会打的,会算的教不会算的。加减乘除,三天都给我学会了!”
“三天我可学不会!”第一个叫苦的是那邵元刚。
“我们也学不了!”跟着好些队员随声附和。
“学不会就扫营房,给别人洗衣服!”方孟敖说着向自己的单间走去。
大家都望着队长的背影,第一次发现队长走路没有以前那阵雄风了。
队员们又都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去拿纸箱里的算盘。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物资总库的大门被好几个人推着,沉重地开了。
“混账王八蛋!通风扇也不开,等着起火吗?!”马汉山一走进仓库便破口大骂。
也不怪他,入暑的天,本就炎热,仓库里又堆满了各类物资,进来后如入蒸笼,汗如雨下;刚受了一肚子的气,一点就着,焉得不骂。
跟着进来的李科长、王科长被他骂了,回头又去骂那些看仓库的科员。
李科长:“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仓库条例写得清清楚楚,必须保证通风,谁关的通风扇?!”
那王科长接言道:“全市都电力不足,接到通知,要控制用电……”
“报电费怎么都是满的!王一行,我看你是穷疯了!”马汉山接着又骂,“哪个部门敢停物资仓库的电?连电费都贪了,你就贪吧!贪回去把你全家都给电了!”
那王科长不知是心虚还是挨惯了骂,再不还口,转对两个科员:“祖宗,还不去把电开了?”
一个科员立刻跑去,推上电闸。
仓库四周墙壁上方的通风扇都转了起来。
马汉山恨恨地向里面走去。
李科长、王科长隔一段距离跟着。
“扬子公司那边该进的一万吨大米进库了没有?”马汉山一边走一边问。
李科长、王科长都不吭声。
马汉山倏地站住,倏地转身,瞪圆了两眼望着二人。
李科长只好回话:“马局长您知道,扬子公司驻北平办事处那道门我们都进不去。五天前就应该进的货,打了几十通电话了,都是个小娘们儿接的,问她还不耐烦。我们也不敢催。”
“好,好。”马汉山气得喘气,“方孟敖的大队立刻就要来查仓库了,一万吨大米今天入不了库,你们自己就等着被拉去挨枪子儿吧!”
“局长!”那个李科长又憋不住了,“钱我们付了,大米是他们没送来,叫我们挨枪子儿,党国也没有这条法律吧?”
“还跟我说法律!”马汉山近乎咆哮了,“李吾志,你个调拨科长那本烂账经得起法律检查吗?死不醒的家伙!”
骂了这一句,那个李吾志不敢接言了。
“电话在哪里?”马汉山接着咆哮,“我打电话,你们赶快准备车辆,今晚把大米运来!”一边嚷着,一边自己便去找电话。
王科长嗫嚅着接言道:“局长,仓库的电话线给老鼠咬坏了……”
马汉山气得发颤,盯着他望了好一阵子,这回他不骂了,实在是觉得,这群混账王八蛋骂了也是白骂,于是“呸”地一口浓痰吐在王科长脚前,大步走出了仓库。
李科长、王科长对望了一眼,再也不跟去了。
从仓库总库走到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马汉山便一直在拨电话。
也不知拨了几遍了,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马汉山便一直骂:“娘希匹的!扬子公司的人都死绝了!惹急了老子一份报告直接打给总统,让总统来骂娘。娘希匹的!”
正在骂着,那边的电话突然通了,果然是个娘们儿:“你们是哪里呀?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电话?你们知道我们这是哪里吗?”
太牛皮哄哄了!马汉山哪里还受得了,压着火,学着对方的腔调:“我们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你们的电话是你们孔总经理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们那里是扬子公司北平办事处!行了吗?还不快去叫孔总接电话!”
对方那个娘们儿腔调没有刚才高了,可也没有低到哪里去:“我们孔总正在午休啦!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么多人,我知道你是哪个啦?我们孔总也不会随便接人的电话啦。”
真是气得要死,马汉山提高了声调:“告诉你,立刻去告诉你们孔总,国府派来的五人调查小组没有一个人在午休!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立刻就要找你们了!明白吗?”
对方那个娘们儿真是无药可救:“什么五人调查小组?什么稽查大队?他们向宋先生、孔先生报告过了吗?就敢找我们?”
马汉山一口气憋住了,抚了抚胸口,把那口气接上来,竭力用冷静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现在告诉你,派五人小组和稽查大队来的人比宋先生、孔先生还大。还要我说吗?”
对方似乎有些紧张了,可还是那副腔调:“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到底是哪一个?”
马汉山一字一顿:“马、汉、山!你问他接不接我的电话!”
“马汉山是个什么职务啦?”对方那个娘们儿显然是个陪睡的,居然连马汉山是谁也不知道。
马汉山吼道:“马汉山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局长,还兼过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委员!明白了吗?再不去报,误了事,你个娘们儿,就等着你们孔总收拾你吧!”
对方那个娘们儿这才低调了些:“我也不知道你是马主任嘛,早点告诉我嘛。我去叫孔总了。”
接着就是搁电话的声音,很响,没有忙音,显然没挂,是搁在桌子上。
马汉山掏出一块手帕抹着汗,又端起桌上的那杯龙井,一口喝得只剩下了茶叶,在那里等着那个孔总。
话筒那边好像有脚步声了,马汉山立刻把话筒贴紧在脸上。
从会议室回到自己的住室,曾可达也一直在接听电话。
听完后,曾可达低声说道:“同意组织学生协助方大队查账。不要让北大清华的学生参加,只组织燕大经济系的学生,一定不能失控。可以安排部分东北籍的学生……当然,中间要有我们自己的人……同意。何小姐不要加入查账的队伍,还是让她单独与方接触……好。向你的上级请示后,注意他们的反应。他们如果不同意就说明方一定有问题。立刻请示吧。”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好。我立刻联系。再向你详细汇报。”在这里与曾可达通电话的正是梁经纶。
挂了这个电话,他想了想,又开始拨另外一组号码。
电话显然通了,对方却无人接听。梁经纶眼中闪过一丝猜疑,等了片刻又重新拨这组号码。
燕京大学图书馆善本藏书室,电话铃在一声声响着。
严春明就坐在电话桌的对面,却不接电话。
他的对面桌旁,逆镜坐着一个人,一个中年人。
严春明望了一眼不断响着的电话,又望向那个只能看见背影的人。
“接吧。”那背影说道,“在电话里不要答应任何事。告诉他,你半个小时后去见他。有事当面谈。”
严春明拿起了电话:“梁教授啊。对不起,刚才一个教授要看一本善本书,我在跟他办登记。你说吧。”
电话里传来梁经纶的声音,很微弱,旁人听不甚清楚。
严春明:“这件事很重要。这样吧,半小时后我来找你。老地方。”说着挂断了电话。
严春明脸色很凝重,又望向那个背影。
那背影低声说道:“7月6号向你们传达的精神,言犹在耳。为什么一点儿不听?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的工作,就是要做那个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工作,也不该由你们来做。你们这是严重违反组织规定的行为!”
严春明低声回话了:“刘部长,我们只是有这个建议,目前还并未开展任何工作。上面要是不同意,我这就阻止他。”
“还只是建议吗?”那个背影的语气严厉了,“何孝钰已经去接触方孟敖了,你怎么阻止?突然又叫何孝钰不去接触了吗?你们已经让组织很被动了。”
严春明低头沉默了,突然又抬起头:“我接受批评。但是请组织相信我们,相信梁教授。我们也是因为不愿意错过有利于斗争的机会。下面我们该怎么办,请您指示。”
那背影也沉默了少顷:“没有谁怀疑你们。方孟敖的青年服务队背景非常复杂,更多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你去见他吧,只要是控制在学生外围组织的范围内,可以先进行接触。记住了,不要把进步学生往火坑里推。”
严春明:“外围组织的范围怎么理解?请明确指示。”
那背影:“不要有党内的同志参加,不要有碰硬的举动。保证这两条,国民党当局就抓不到把柄,学生就不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严春明:“我明白了。向经纶同志传达以后,我再跟您联系,向您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