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1
号称特别快车,却走了二十七个小时,才从南京到达北平。
终点站到了,一阵忙乱之后,车厢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车。
卧铺车厢内,崔中石却依然坐在六号铺位上,望着窗外的月台。
十号十一号铺位的那两个跟踪的特工便被他弄得十分为难,不能先下车,也不能这样跟他耗着,其中一个便打开一个皮箱,装着整理皮箱里的东西。
另一个也只好装着催他:“都下车了,快点好不好?”
目光仍然在斜着关注崔中石。
崔中石突然起身,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提着公文包,飞快地向车门走去。
“下了。”站着的那个特工连忙说道,也不再管整理皮箱的特工,拎着自己的箱子急忙跟了过去。
另一个特工也立刻关上了皮箱,跟了过去。
两个青年特工下了车便傻眼了。
一辆警用吉普,一辆黑色小轿车,如入无人之境,从站台那端开了过来,吓得几个零散的乘客纷纷躲避。
两辆车径直开到崔中石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
吉普车门开了,跳下来几个警官,四处站开。
小轿车门开了,第一个钻出来的是方孟韦,跟着钻出来的是孙秘书,都是满脸笑容向崔中石走来。
有两个警官立刻过来帮崔中石接过了皮箱和公文包。
方孟韦已经走到崔中石面前:“辛苦了,崔叔。”跟他握手。
“崔副主任好。”孙秘书接着跟他握手。
崔中石:“这么忙,你们还来接我干什么?”
那两个青年特工只好装成真正的乘客,向出站口走去,偶尔还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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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韦和孙秘书已经陪着崔中石向小轿车走去。
孙秘书跟在身边说道:“我们局长本想亲自来接的,公务太忙,只好委托我代表他,崔副主任不要介意。”
崔中石在车门边站住了:“徐局长太客气了。向行长汇报完工作,我立刻去拜见他。”
“崔叔上车吧。”方孟韦亲自为崔中石开了轿车后面的车门,此时的神态倒像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毕竟崔中石几天前去南京是为了救方孟敖,这份情必须要表现出来。
崔中石跟他没有客套,径自上了车。
方孟韦绕过车身,走到轿车那边开了车门上了车。
孙秘书从副驾驶车门上了车。
几个警官立刻上了前面那辆吉普,仍然是吉普开道,轿车在后,在站台上快速向前面的出站大门开去。
两个仍然在排队出站的青年特工眼睁睁地望着两辆车扬威而去。
临战时期,乘客在北平出站都有警察在一旁看着,发现可疑人便喝令抽查,因此出站便很慢。
一个青年特工:“徐铁英的秘书也来了,这不正常。”
另一个青年特工:“赶快去报告吧。”
两人再不耐烦前面排队出站的乘客,蛮横地挤到出站口,插队出站。
两个警察立刻过来了:“干什么的?一边来!”
一个青年特工掏出了一本身份证明在他眼前一晃,二人再不理睬,大步向站外走去。
两个警察都没缓过神来,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哪个机关的?看清了吗?”
另一个警察:“好像是国防部的。”
驶离火车站,坐在后排的崔中石掏出怀表打开表盖一看,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孙秘书,望向方孟韦:“六点了,行长等久了吧?”
方孟韦迎望崔中石的眼,觉得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忠诚可靠踏实,两人的眼神交流立刻都交汇在前座的孙秘书身上了。同时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难受,立刻望向前座的孙秘书:“孙秘书也一起到寒舍陪崔副主任吃饭吗?”
孙秘书转过身来:“对不起,我正要跟方副局长和崔副主任报告。局长说了,让我们先把崔副主任送回家去,毕竟一家人好些天没见面了。晚上九点,我们局长会来拜会方行长,请崔副主任一起来,他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谈。”
方孟韦立刻不高兴了,崔中石的手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向孙秘书说道:“那我就先回家。孟韦,你跟行长讲一下徐局长的意思。行长如果有新的指示,我在家里等电话。”
方孟韦毕竟还是徐铁英的下级,何况徐铁英如此安排,一定是处心积虑,当即只好答道:“那就用前面的车送崔叔回家吧。”
这辆车就是方步亭的车,司机立刻加油门,超过了前面那辆吉普,停了下来。
那辆吉普当然跟着停下了。
方孟韦、崔中石、孙秘书都下了车。
吉普里的几个警官也慌忙下了车。
方孟韦对那几个警官:“你们下来两个人,用你们的车送崔副主任回家。”
小轿车的司机已经把崔中石的皮箱和公文包提过来了,吉普车的司机将皮箱和公文包放进了吉普车内。
崔中石坐上了吉普,那孙秘书也跟着坐上了吉普。
方孟韦在车门边依然站着,深深地望着崔中石:“这几天太辛苦了,回家代我向崔婶道个歉,问个好。”
崔中石疲倦地笑了一下:“我一定带到。你也先代我向行长和谢襄理问个好,晚九点我就过来了。”
方孟韦亲自关了车门:“你们的车先走吧。”
那辆吉普载着崔中石和孙秘书向崔家方向开去了。
方孟韦仍然站在路上,望着那辆远去的吉普,眼中浮出的是复杂的伤感。
北平东中胡同。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地处西交民巷东段,1928年设行以来,在北平购置了不少房产。尤其在西交民巷一带,买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以供银行职员居住,算是当时非常优越的福利住房了。
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主任是方步亭自兼,因此崔中石的地位完全可以享有一处大四合院。但崔一向行事低调,而且在整个中央银行系统都有金钥匙铁门闩的口碑,把银行的钱管得死死的,自己却从来不贪一文。正因如此便从上海分行一个小职员升到了现在这个职位。到北平后风格不改,挑了离银行约二里地的这所小四合院住了下来,安顿一家大小四口,连保姆都不请一个,家务全是太太亲自操持。
东中胡同不宽,警察局那辆吉普开了进去,两边就只能勉强过一辆自行车了。
“倒车,请把车倒回去。”崔中石在车内叫司机倒车。
那司机把车停下。
孙秘书:“我们把崔副主任送到门口。”
崔中石:“里面路窄,一进去别人就不好走了。倒出去停在大街上,我走进去也不远。”
“那就倒出去吧。”孙秘书发话了。
吉普又倒了出去,在胡同口的街边停下。
崔中石下了车,孙秘书跟着下了车,而且手里已经帮崔中石提好了皮箱和公文包。
“在南京多承关照,到北平还是你关照。孙秘书,来日方长,我也不说客套的话了。到不到家里坐坐,一起吃个便餐?”崔中石嘴里这样说着,却又去接皮箱和公文包。在南京中统大楼那个出手十分大方的崔副主任不见了,此时俨然一个小气的上海男人模样,显然是不希望别人去家里吃饭。
孙秘书还是那个样子,笑道:“有纪律,崔副主任赶紧回家洗澡吃饭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八点半一起去方行长家。”
崔中石:“那怎么可以?”
孙秘书:“局长特地吩咐的,这是我的工作。崔副主任请回吧。”
“慢待了。改日单请孙秘书去全聚德。”崔中石不再多说,提着皮箱和公文包向胡同走去。
孙秘书在胡同口望着,见崔中石也就走了十几米,在第二道门口停住了,叩着门环。
东中胡同二号四合院便是崔宅。
“侬还好不啦?”崔中石让老婆叶碧玉接过皮箱和公文包,满脸歉笑,立刻问好。
“侬不要讲了,冲澡,吃饭。”老婆没有回笑,这倒不可怕。居然一句埋怨唠叨也没有,提着皮箱和公文包便向院中走去,这就可怕了。
崔中石怔了好一阵子,望着自家那个女人的背影,心里更加忐忑了。以往的经验,见面便骂几句,进屋就消停了;倘若见面一句不骂,这一夜日子便更不好过。上海女人数落丈夫都是分等级的,老婆这个模样,这顿数落埋怨显然像放了高利贷,连本带息不知会有多少了。
这个中共地下党忠诚的党员,因为严守组织的保密规定,在家里永远只能像很多上海男人那样,受着老婆无穷无尽的唠叨和数落。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转身把院门关了,再回过身去,眼睛又亮了。
“爸爸!”
“爸爸!”
大儿子崔伯禽十岁,上海流行的小西装分头,夏威夷式白细布短袖小衬衣,卡其布齐膝西装裤。
小女儿崔平阳六岁半,上海流行的两根小马尾辫,白底小兰花连衣短裙。
——两个孩子的装扮都整洁洋派,穿着其实很省布料。这时都站在面前,叫得声音虽低,却无比亲切。看起来,一儿一女都和崔中石亲些,而且都是一个阵营的,受着崔中石老婆的统治。
崔中石这才想起来,在口袋里一阵紧掏慢掏,结果还是没有掏出一样东西,满脸歉然:“爸爸这趟出差没有时间上街,没有给你们买大白兔奶糖……”
“上次爸爸买的,我们每人还留有一颗。你看!”儿子举起了一颗糖。
女儿也跟着举起了一颗糖。
崔中石蹲下了:“你们都洗了澡了,爸爸身上有汗,就不抱你们了。”伸出了两手。
儿子牵着他一只手,女儿牵着他一只手,三人同向北屋走去。
老婆叶碧玉已经在北屋的桌子上切西瓜了。
儿子和女儿同时抬头望了一眼父亲,崔中石做出害怕的样子。
女儿拉住了父亲,轻声问道:“爸爸,妈妈又会骂你吗?”
儿子望了妹妹一眼,又望向爸爸:“骂几句就算了。骂久了我们就不吃饭,也不写作业,她就不敢再骂了。”
女儿:“我不敢……”
“说什么呢?”叶碧玉在屋内发声了。
三人便再也不敢吭声,如履薄冰,走向了北屋门。
崔家外,东中胡同口。
那孙秘书好纪律。站在街口,长袖中山装上边的风纪扣依然系着,一任脸上流汗。
司机买来了煎饼果子,孙秘书接过来,仍然向两边看了看,无人关注,这才慢慢地嚼起了煎饼。
突然,那孙秘书停了手,咽下了口中的煎饼,盯向已经开到离自己这辆车约五米处的一辆军用吉普。
他看清了正在减速的那辆吉普,开车的人竟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车果然在孙秘书的车对面的胡同口街边停下来。
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的是陈长武。
方孟敖熄了火拿着钥匙从驾驶车门下来了。
孙秘书连忙将没吃完的煎饼递给司机,快步向方孟敖迎来,举手便行了个礼:“方大队长来了?”
方孟敖随手还了个礼:“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是住在这里吗?”
“是。”孙秘书答道,“刚到的北平,刚进的家。”
方孟敖:“你们接的?”
孙秘书:“是。我们局长说了,五人小组会议决定,由我们北平警察局协助方大队长查账。”
方孟敖深望了他一眼:“那就好好协助吧。崔副主任家是哪个门牌号?”
孙秘书:“报告方大队长,东中胡同二号,也就是进胡同靠左边第二个门。”
方孟敖向胡同走去,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连忙又走了过去。
方孟敖:“崔副主任回家多久了?”
孙秘书看了一眼表:“一刻钟吧。”
方孟敖走回车边,掏出了雪茄,陈长武立刻打燃了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