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年 · 二
年初三的时候,忽然喧嚣起来,连底下的管家仆妇都兴高采烈。
仁桢飞似的进了门,一把牵住仁珏的手,就要往外拉。仁珏手上是一本海涅的诗集。其中一句是,“叶落忆花凋,明春卿何在。”口中喃喃,正有些伤感。
仁珏就装着有些恼,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还是孩子脾气。是什么客来,要冲锋打仗吗?
仁桢便急急说,是大姐回来了,要见你呢。一大家子人围着,说是分不开身,不然就过来看你了。
仁珏愣一愣,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呢,叶家的少奶奶,要看老姑娘的热闹么?
仁桢不说话,半晌才来一句,她手里可扣着许给我的一只香柚抖瓮,你要是不去,就不给我了。
仁珏扑哧笑了,说,倒是这么容易就给买通了,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仁桢茫然地看她。她捏捏妹妹的脸,说,好了,我去。
两个人到了厅里,看一大家子人尽数到齐。似乎气氛亮敞得很,底下人脸上竟然也看得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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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涓偎着慧容坐着说话。仁珏与她几年未见,竟是现出了一些富态了。周身的鲜亮颜色,也是超过了这堂上所有的人。织锦缎的短袄,镶了紫貂的绲边,上面是金丝的游龙戏凤。下身着一条凡立丁的长裙,是静中夺人。身边的孩子,也是一团锦簇。看见仁珏,仁涓先让孩子叫二姨。自己也起了身,走到跟前,拉了仁珏的手,说,这举家还是二妹的派头最大。可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去请,谁叫我心里想得不行呢。
仁珏淡淡一笑,说,是我失礼,该我给姐姐请安。
仁涓手里便使了使劲,唉,快别说这些。没出阁前,我最佩服的就是妹妹。大哥三哥,你们都是知道的。当年在私学里跟骆先生,偏我是榆木脑袋,连《千字文》、《百家姓》都记不齐全。二妹总是过目不忘。合该妹妹做女秀才,还得是洋的。将来就是个女状元,要给我们冯家光耀门庭的。我这没出息的只好嫁个人,养养孩子,打打麻将。
大嫂便插了一句话去,说大妹这一嫁,倒是冯家上下都有了光。这一回来,好比是元春归宁。整条文亭街谁不晓得轻重。大妹在我们冯家是金枝,到了叶家自然就是玉叶。
慧容脸上笑得越发的开,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倒是全家都客套了起来。涓儿这一回来,更多是叶家的礼数。我姐姐那里,我们也要还足了情才好。
又对管家说,阿岳,将这封银开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每人两块大洋,是大小姐的心意。我的到十五另算。
阿岳谢过,接了去。底下人便欢天喜地地散了。
仁珏挽着仁桢,也便跟着出去了。
没走上几步,却见仁涓急急赶了过来,手里是一个锦匣,说,刚才说话说得高兴,我倒糊涂忘了。年前青岛一个买办来家里,送了块徽墨,说是五石漆烟的上品。我背着若鹤藏了起来,只因为我有个妹妹写得一手好字。
仁珏并没有接,只是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只是现在学堂里都用自来水笔了,怕是辜负了这块好墨。
仁涓叹一口气,说,多少年,我都不过意。蛮蛮,你的脾气我知道,可这么小的东西都不收,你让我……
仁珏停一停,就说,好,我收着,难为你念想。
仁涓的眉头就舒展了一些,又说,其实,我是有些事想和二妹商量。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笨心拙。
仁珏抬头,凛凛看着她的眼睛,笑一笑说,若是大姐还称得上笨,这冯家简直就无望了。
这时候,小顺疾步走了来,说太太要仁涓回去有话。仁涓便牵一牵仁珏的手,说,也罢。二妹,我们迟些说话。
仁桢在灯底下摆弄那块墨,一面说,大姐好像变了。看仁珏没应,就自顾自说,以前大姐可真泼辣。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做娘了,脾气好像好了些。
仁珏说,近朱者赤。
仁桢看看她,这我懂,你是说大姨全家都是好人。只是大表哥现在也不常来了,也没有酥糖和麻果儿吃了。
仁珏走着神,眼前映出一张脸。
这脸也是陌生的了。她摇一摇头,这张脸似乎也在顷刻间便碎了。三年,毕竟已经三年了。如若没有这三年,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这整一个襄城,谁都说仁涓嫁得好。怎么个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说。论家世,叶七爷是修县第一大的财主,自嘉庆年家里就挂着御赐的千顷牌。出过两个翰林编修,一任从三品的道台,算是簪缨世家。门前的旗杆夹子、上马石,就有数十座。论亲缘,叶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亲姐姐,所以说是“姨作婆”,是亲上加亲的事。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个在叶家说得上话、拿得了主意的人。且人人服气,称得上是不怒而威。众人也都看出来,仁涓收敛了气性,多少和这个婆婆有关。她的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传。左家长房没儿子,就两个女儿。慧月从小的教养,便走向了飒爽一脉。整个鲁地有门第的家族,女子会骑射的,恐怕只有这左家。于是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左姓,可称得上是旁门左道的“左”。
关于微山左家的发迹,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渔业的垄断。但是对现时的风光,自然会有经常拆台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讳言,甚至经常说,数典不可忘祖。
说起来,都是前清的事儿。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却不是普通的匪类,据说是太平天国的残部,随着天朝大将英王远征天津时候被清军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县境,占湖为匪。当时的势力相当强大,人数有上千之众。他们的首领,叫佐逸轩,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爷。虽则这时,太平天国封爵成冗,王爷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可沦落为寇后,威信是服众顶重要的一条。
这位王爷是个熟知兵法的人,从军之前,还是个秀才功名,只因为被“发逆”裹胁,才人了伙。兵败之后,便选在竹节岛落草,以军法治理,建设水寨,极有章法,势力蒸蒸日上。因长年隐匿湖中,偶尔劫舍,终日以捕鱼种田为生,便谈不上有什么恶行。地方上的官员,时有耳闻,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饶是如此,后来平定了太平天国,进入同光中兴,全国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荣,从贼的人也少了,没有了新鲜血液的输入,这座水寨便渐渐地没落了下去。后来王爷也病死了,于是水寨便是云流雾散,属下纷纷隐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当营生。
这王爷的后代,便是这微山的左家。王爷自觉气数将尽,便将幼子托孤给老仆。说这半生倥偬,只败给了人而无信。自己这姓氏,就砍了“人”字边去,也图个身后安静。
老仆连夜带着少主离开水寨,暗中集结了旧部,在县城落脚,将王爷积蓄金赀,尽数投入,和当地一个水产大户合了伙,做起了渔业的买卖。谁知这少主人天生聪颖,对生意是触类旁通,又见得气魄。十八岁,已经将这鲁南四湖的渔产过往,握于掌股。又自己做了主张,娶了知县的妹妹。这左家,便一跃成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从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兴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说,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单薄。但这左家,从来思想剑走偏锋。既然命中弄瓦,就在这女儿的教养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寻常人家对男孩还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说,熟读经史,女儿便已脱了一半的闺阁气。却还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从小习武,不是花拳绣腿,亦不是男儿粗鲁劲猛的拳法。专从佛山请了一个女师傅,教授咏春,讲的是刚中带柔,以柔克刚。这竟就是男女间的辩证了。左姓女儿出来,便都有几分英气。不厚道的人,就说是祖宗的匪气未脱。左家也不计较,眼光是要看长远的计量。这些女儿出阁,教养便有了潜移默化之势。本来微山的水色养人,相貌已十分出众。但在夫家的钗鬟之辈中脱颖而出,看的是她们的性情。左家的闺女风度先赢了人三分,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诗书,遇到大事,见解独具,竞比男子还另有一份担当。加之女人的心思缜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时至力挽狂澜之境。久了,竞形成了口碑,远近媒妁,络绎而来。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与左家定下了娃娃亲。渐渐地,这左家的姻亲,就遍及了鲁苏浙的达官显贵。左老爷子便说,一两个儿子算什么。我这半子半孙加起来,也算势可敌国了。终于,为了让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赘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轻人。说起来,竟又成了广纳贤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这一代,终于进入鼎盛的时日。
左慧月嫁到了叶家,很快便得人敬重。叶府也是世家,家道还更殷实些。上下不免都有几分傲气,可两年之内,竟全都被左慧月给收服了。后来竟然凡事都有些离不开她。左慧月也叫不孚众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常说的一句话,家里太平了,才好让男人修齐治平,天下才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