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 · 二
这时候,文笙有些小心翼翼,尽管有龙宝作陪,但这地方毕竟于他是陌生的。他的眼睛又禁不住左右顾盼。一个老妇正坐在门口,就着光编竹席。头顶上挂着一排蒲扇,由大至小,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来,那扇子就呼啦啦地前后翕动,碰撞间像是不规矩的士兵。文笙看着,没留神,一脚踩进一摊污水,裤脚也湿了。老妇看见了,朗声大笑,说了句什么,文笙没有听清楚。斜对面的一个大汉听见了,似是而非地笑,对老妇抛了一句粗话。老妇愠怒间放下了活计,转身走回店里去了。汉子觉得无趣,重又坐下来,叮叮当当地敲他的石碑。文笙看那石碑上的字,无非是“先考”、“懿德”之类。龙宝催他快走,说这里的生意忙得很,哪朝哪代,死人的生意,永远有的做。
大约穿过了半条街,龙宝才引他停下。此时文笙身后,已跟了大大小小八九个孩童,是来看热闹的。文笙是个外人,在他们眼里便是一团热闹。龙宝扬扬手将他们轰走,对店里喊,爹,笙少爷来了。
文笙抬头便看见“余生记”三个字。这店铺的齐整与廓落,在这巷弄里简直鹤立鸡群。门口贴了楹联:“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手笔很好,早春时贴的,颜色褪了不少。一个人应声出来,是个中年人。一身布衣,但看上去洁净利落。他手里执着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一磕,颔首道,笙少爷来了?文笙便也肃然回礼,叫他,龙师傅。
龙师傅便笑了。一笑,脸上的皱褶都深了些。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圆,放在龙宝手里,说,去后街祥叔那买些果子。记着……
不待他说完,龙宝就接上去,记着跟他说有贵客,要买最好的果子。
龙师傅便摸摸他的头,说,去吧。
龙宝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龙师傅便引文笙在店里坐下。文笙倒是先被铺子里的景象吸引。自然四处都是风筝,上了色的,还未上色的,有些是扎好的骨架。墙角里整齐地摆着二尺多长的竹篾。凌空的几道麻绳,则挂着已浆好的棉纸。然而,吸引了文笙的,倒不是这些。而是迎脸的墙上,密密地写着字,还有一些图案。看得出来,都是风筝的样式。字有些潦草,依稀辨得。
龙师傅看他望得出神,便说,今天请少爷来,是为了少爷的生辰。文笙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些闪烁。娘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师傅对我有话说。
这中年人站起来,腰有些佝偻,看得出是终年劳作的痕迹。但他此时让自己挺得直一些。他说,稍等片刻。说罢,便掀开了门帘子去里屋。里面传出来一些声音,听得出刀斧劈在竹上崩开,又有一些细碎的如同裂帛的声响。龙师傅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举着一把漂亮的竹篾。他坐下,将竹片平摆在桌面上,执起一把 很小的刨刀,在竹条上细细地推刨。同时间,开了口。
九年前,我从滦阳到了贵地,为的是营生。在四声坊里租下了这间铺面,可生意一直都不见好。那年夏末,我快要收铺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问,你会不会扎虎头风筝。我其实并没有扎过,但想到生意要开张,就应了下来。平日里做惯了沙燕、百蝠,都是细巧的样式。这虎头是要用大毛竹做骨,劈出篾子,放在炉火上烤。到了天发白,才勉强扎出了一个形状,覆上了棉纸。那人却来了,说要去天津,这风筝是给儿子的。我便说,这色还没有上,可怎么是好呢。他说,不妨事,就将风筝取走了。
龙师傅说到这里,将竹条举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低下头左右锉了一下。竹片用手指比过,放在小刀上,荡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他用双手压一压竹片,好像一道满弓似的圆弧,轻轻地说,成了。
这就拎出墙角里一只铁炉,黝黑的,看得出经了年月。他将炉火点起来,待旺了些,有些蔚蓝的火苗,才将竹条放在火焰上慢慢地烤。边烤,便用手指用力弯一弯。文笙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他说,“汗不去透形必还”,得把竹油烤出来,骨架就稳当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龙师傅沉吟了一下,说,对,那风筝就被取走了。可是一个月后,那中年人却又来了。他说,龙师傅,以后你每年都帮我扎一只虎头风筝可好?我便说,这位客,如今生意做不下去。铺租也涨了。正想要关门,回家乡去。
这时候,文笙闻见一缕好闻的焦香。竹条上有些细密的水珠渗透出来,真的如淌汗一样。龙师傅又执起一根竹条,放在火上,跟着说,那人便又走了。到了第二日,房东家的却找到我说,思贤街的卢老爷,将你这铺子盘下来了。我说,不用赶,什么炉老爷,灶老爷,我也要回去了。房东说,你这生意且有的做呢,卢老爷将这铺子送给你了。
我正纳闷,便又见那前日里来的中年人,对我一拱手,说,龙师傅。卢某往后的虎头就仰仗你了。我不安得很。他便说,在这襄城,你我都是外乡人,卢某先行了一步,也先尝了甘苦。龙师傅绘在墙上的这笔字,看得出幼学的底子。这风筝活儿,怕是半路出家。卢某当年读过几年书,投身陶朱,也是既来则安。
说的人和听的人,此时都上了心。没留神龙宝回来了。他搁下了手里的东西,看见爹娴熟地在竹条上刷了白胶,正拈起一根棉线,要给竹条打上个十字。龙宝便走过来,帮他按实了。龙师傅将线缠上一道,码紧了,又缠上一道,笑笑说,这小子,如今也能帮上我,当半个人用了。少爷你将来有你的大事业,我们这些人家的小日子,也想着能过好些。我就寻思着将来给他娶上房媳妇,也就甘心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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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师傅长叹一声,可那时候,是灰心得很。我对卢老爷说,废了科举,我们这些人,没了去路,兀兀穷年又奈何。他便拿出一册卷本,递给我说,一并赠予你。我接过来,也吃了惊,这册上分明写着《南鹞北鸢考工志》。我便说,曹霑的《废艺斋集稿》,坊间俱说已经失传。先生何以藏有一卷。他哈哈一笑,说,我果真未看错,你是懂行的。原是安徽的旧书肆得见,另有一册《蔽芾馆鉴印章金石集》,皆残破不堪。录了这一册给你,便是物得其所。
文笙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绘在墙上的文字。龙师傅手上没有停,接着说,这一册在我手中已有九年,烂熟于心。如今的手艺琢磨,多半得益于此。曹雪芹通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卢老爷对我有“鱼渔俱授”之恩,报之不尽。当年我问他何以为报。他便说,待到笙少爷你第一个本命年前,当面为你制上一只虎头风筝。这践约等了九年。如今见着少爷,也算一遂心愿。
文笙有些发呆,像是在听关于一个很遥远的人的故事。然而这时,他心上一动,涌上一种很浓烈的东西。他问,师傅,爹可曾对你说起过我?
龙师傅摇摇头,卢老爷怕是没来得及说。这风筝一岁一只,话都在里头了。
好了,扎成这样,算是有了一个“中正平直”。龙师傅满意地剪断牵在膀梢的线头,将糊上了棉纸的风筝骨架举起来。
龙宝带回了许多点心,打开,有一些文笙没有见过的名目。文笙心中黯淡,还是拣起一个慢慢咀嚼。龙师傅说,少爷先吃着。便又掀起了帘子进了里屋去。
许久没有出来。文笙便问,龙师傅在里面做什么呢?龙宝便说,自然是上色,我爹绘纸鸢的时候,是不与人看的。我也看不得,要到我再大些他才教我。不过一些门道我是懂得的,像什么“繁而不烦,艳而不厌”。文笙说,教这些,是“纸上谈兵”。龙宝说,我是不懂谈什么兵,可这些墙上都写着。我识的字都从这些得来,我爹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认的。
文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记不清我爹的模样了。
龙宝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说,你别看我有个爹,我娘是早没有了。他很不容易。
这话并没有安慰文笙。他笑一笑,说,龙宝,你知道么。我娘跟我说,我爹给我的第一只虎头风筝,是他自己上的色。我娘说,不像老虎,倒像一只猫。
龙宝想想说,其实又有什么分别。老虎若是不吃人,只顾上睡觉,便也是一只猫;猫要是急了,厉形厉色,毛竖起来,凶得也像只老虎。只是大小不同罢了。
傍晚的时候,人们看见一个少年拎着纸鸢,从四声坊走出来。那虎头纸鸢栩栩如生,斑斓得将这晦暗的秋景染出了一道明黄。
龙师傅制好的风筝,因为及了文笙身长的一半,拎得有点吃力。秋风起,闻得见粉彩和白胶新鲜的味道。风鼓荡风筝的翅膀,呼呼作响。虎头硕大的眼睛,也随之转动起来。文笙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有些把持不住,是这风筝将要挣脱,飞出去了。或者,是自己也要跟着风筝,飞出去了。
这时候,他轻轻眯起了眼睛,似乎看到了记忆里久远前的景象。一个瘦长而依稀的身影,牵着一只风筝,在前面跑。而他在后面急急迫着。身影便停下来,看着他蹒跚地跑过来,便又向前面跑过去。
他全记起来了。那也是一个黄昏。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是一阵一阵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