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五四
就在小刀工严重反感母亲横加干涉,胡工终于快要认清许半夏阳奉阴违的真面目,许半夏实在受不了胡工精细保守过度,害她不得不多次调整工期,每一个的神经都已经拉伸到极点,心火如同中午太阳下钢板上的火柴,一触即发的时候,安装调试工作终于在炎热的夏天完成。
这一刻,谁都紧张,外面是烈日当空,车间里则是阴凉高爽,热风从大门侵入,打一个旋,便凉凉地伏在众人脚底。可围观在崭新设备旁的人们还是紧张,安全帽下,一张张脸都有油亮汗光渗出,再沉静的脸上也有一丝焦躁的眼光闪现。
随着小刀工在机头一声指挥,顿时马达轰鸣,轴承欢唱,输送带从出口处滚滚而来,而产品则是还未看见。大家都紧张地注视着那相对于巨大设备而言,小小的出口,等待着第一件产品诞生。
小刀工已经快步顺着生产线小跑下来,一路眼睛没有闲着,目光疾如鹰隼,注视着第一件产品忽隐忽现地淌向出口,众人见此都纷纷让道,都知道这种时候小刀工眼里一向没有人,只有设备。许半夏也不得不承认,小刀工做事之钻,之认真,少人能及。所以自然加意笼络。
产品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可却也爽气,才一露面,便飞快跑向机尾,在机尾轻轻一叩,滚下在线检验槽。胡工立刻步伐轻盈如少年女子,抢步赶到产品边,老花镜、放大镜、手套、仪表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都变戏法似的冒了出来,母子俩一个看头一个看脚,在第二个产品出现在出口前,双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宣布:“完全合格。成功!”
许半夏正好在胡工身边,想都没想,一把就抱住胡工,头一垂,两顶安全帽“叩”地一声,撞在一起。胡工还是不习惯亲热,虽然也笑得合不拢嘴,可两只手只是垂着,有点无所适从。这一回许半夏不管她了,好好抱着淌几滴眼泪才放手。激动啊,从小到大的实业梦想终于圆满实现。回头,见阿骑与野猫抱着孩子被破例放进车间,忙抹一把泪,又与野猫拥抱。野猫尖叫着说了几句祝贺后,老实不客气地警告道:“我多抱你一会儿,阿骑可不许你抱。”
许半夏闻言哭笑不得。从野猫的安全帽沿看出去,阿骑一向严肃的脸也笑得没了样子,可饶是如此,如今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的阿骑还是整个车间里面最出色的。不过许半夏有点偏心地想,赵垒一来的话,可能焦点就要转向了。不过赵垒最近也是忙,他们也是忙着最后调试。自五一长假后,两人又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此刻许半夏自己这儿调试成功,顺利进入试生产,她最想的是缓一口气,趴在赵垒怀里安静半小时,或许还会流半小时的眼泪。
小刀工在机器的轰鸣中印堂发亮地走了过来,这个高而不大的东北汉子今天显得分外高大,不过许半夏看见他又心理障碍,没有拥抱的激情,但是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谢谢。”小刀工则是一摸一样地说这几个字,两人谢来谢去谢了半天。许半夏知道,小刀工的意思是怀才得遇,终于扬眉吐气,凭借一技之长,在社会上获得承认。虽然未必只有许半夏这儿一道,但是许半夏毕竟帮了他那么多,而且两人还有不少共同的秘密。
胡工也是笑得眼泪婆娑地过来,把她如今变回柔软的手加在紧握的四只手上,道:“小许,看这样子,生产线这么平稳,我们可以很快跨过试生产期,直接进入正常生产。你得叫曹樱准备开工典礼了。”
许半夏闻言忙止了谢,对胡工道:“正要跟您讨论这事,我们叫上曹樱这就一起商量一下,还想请您负责呢。”
胡工一点没犹豫地笑道:“这个责我不负,没有曹樱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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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半夏拉住她出去,一边笑道:“您别拒绝得太快,先听了我的设想再说。另外,还得给您看几个好消息,不过我翻译得慢,又不能假手他人,所以今天还有个小尾巴留着,等下我口译给您听。”一边就打电话给曹樱,“你找齐了几位老工程师来我办公室,你也一起来,我们商量些事。”
胡工不明所以,总觉得许半夏笑得很神秘,她最近对许半夏的感受很矛盾,心里一直坚持许半夏是好姑娘,可是一个白天下来,虚拟的形象总是被实际中许半夏的霸道击碎。心里已经萌生退意,想着要不等正式开工了,她就找个借口回家抱孙子去,让儿媳妇出来工作。有点不是很想看见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如此横行霸道,挠心。虽然许半夏对她一直很尊重,但她总觉得有阳奉阴违的味道在里面,心里很不喜欢。
进了许半夏办公室,比较简单,与其他办公室没什么不同。不过袭人的凉气给整个人带来疏爽。许半夏一坐下,就开启电脑,找出文件,然后转给胡工,“胡工,不用多久,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回东北了,这里是屠虹他们收集来的全部资料,而来自国内的反馈。清查即将开始。”
胡工听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东北老家的事有信儿了。一直通过许半夏与屠虹他们电邮来往,互通有无,在沉寂一段时间,还以为再也没有希望的时候,好消息如夏天的惊雷,一下打到她面前,打得她措手不及。呆了好久才掏出老花镜仔细看屏幕上的内容。趁此空闲,许半夏第一个先给赵垒电话,通报自己这儿试车成功的消息。只听他那边也是机器隆隆,看来他也在车间现场,所以没讲几句。然后立刻给龚飞鹏电话。
“龚胖子,欧洲考察回来,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不会空手来见我吧。”趁着暑假,许半夏出资送龚飞鹏与系学术带头人谷教授一起出去欧洲学术考察,其实就是旅游。
龚飞鹏笑道:“正等着你电话呢,我们从意大利背了无数鞋子,从法国背了无数化妆品,回来都担心入不了关,你的东西给你留着呢。谷老师还一路夸你,说他以前读的美国加州理工,很多同学出来后没有再搞技术,进华尔街从事金融的不少,开公司的也多,学校都是大力鼓励。因为学生有出息,回馈学校的也多。”
许半夏心说,美国大学有毕业后的学生给母校捐款的惯例,但这回送他们去欧洲旅游可是私下授受,性质完全不同。不过谷教授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吧,还得用得着他们。笑道:‘呵呵,我跟你玩笑呢,你还真给我带礼物了。龚胖子,我这儿今天试机一次性成功,接下来,要用着你了。上回跟你说的,我把我们自己绘的设计图都拿过去,你们系研究所给我整理一下,重新绘一套出来,下面署名由你们设计院设计,还要给我搞个吹捧报告出来,务必要把我们的技术说成是全国尖端,世界领先。还有,请谷教授签名的事就落在你身上了,你帮我多多美言。我等下就叫人整理出全套图纸给你送去,你叫他们快点着手,我等着去批高科技企业呢。你给我个确切时间。“
“最快一个月,最慢一个半月。”龚飞鹏说得很确定。许半夏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本来这套图纸要他们设计的话,好不好用,实用不实用慢说,价格肯定很高,速度肯定很慢。现在由胡工小刀工主持设计,省下了不少钱和时间,合理性更是不用说。但是要申请高科技企业的话,非得有他们大学研究院的背书,那才可以事半功倍。所以许半夏找上龚飞鹏约定,也不从研究所过,直接就给他们作为暑假外快去做,钱可以少出不少,但大家个人还是多得了一点。当然得把主要人物谷教授摆平。系里近亲繁殖,系办都是谷教授的徒子徒孙,只要谷教授点头,无往不利。许半夏不怕走这种擦边球路线,只要拿到系研究所敲出的章就行。
打电话期间,不断有东北来的老工程师从外面进来,许半夏虽然拿着电话,但一直很恭敬地一个个点头招呼,她对这些老人的礼数一向是一点不缺的。他们脑子里的技术是宝,虽然现在工控设备当道,但是传统机械方面,他们无人能比。
现在的问题是,开始正常生产了,暂时还无力上二期,技术工作减少,他们暂时可以休息,他们的要求太精细,如果一直在车间管着,势必在质量与产量的平衡间取质量。而如果违背他们的意向,这些很认真的老工程师都会生气难过。但是工厂利润要求在一定质量基础上追求产量,质量只要符合某个指标就行,不用做到精益求精,否则没有利润。除非是指定的高质量要求的加工。所以怎么把那些老工程师暂时调离,又不让他们无所事事闲得慌,主动要求回来做,成了许半夏最近最头痛的一件事。今天就是要跟他们商量此事。如何一举多得,又不让他们反感,许半夏心头的方案改了又改。
等她放下龚飞鹏的电话,老工程师们却是欣喜地围着胡工讨论电脑上的资料,嘴里说得最多的还是一句话,“这下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回去了。”但许半夏不得不给他们指出,现在还处于调查阶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时候回去时间还过早,怕他们临死反扑,威力不会小。鱼死网破这名词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的热情不得不降一点温。
最后是曹樱进来,她一来就拉着椅子给老工程师们安排位置,手脚麻利,态度可亲,一点没有传说中的杀手模样,这就是水平。老工程师们虽然急切地想知道资料内容,但他们那么多年下来,尤其是军工厂岁月下来,又都是最自觉最配合的,所以虽然心里猫抓猫挠着,人都一个个坐到位置上,等待商量事情。
许半夏很客气地把电脑先推一边点,以免挡住视线,然后道:“是这样的,我考虑了一下,我们要是如其他企业那样热热闹闹地搞开业,吃喝仪式礼品等等下来,十万是打不下来的。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做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不要总是吃吃喝喝,那些领导等人平时吃喝够多,不用我们去锦上添花。所以我想把这笔钱提出来,干脆做件好事。如今社会上有很多老年人,贡献了一辈子,临老却生活无着。现在孤儿们有很多人支持,孤老们却是管的人很少,晚景凄凉的人很多。”说到这儿的时候,这些曾经吃过苦头的老工程师脸上都露出各色表情。许半夏也特意在这儿停顿一下,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胡工很是震惊,没想到许半夏会提出这么个方案,她虽然还没说全,但下面的内容,胡工几乎都可以猜出来。“小许,你是准备拿开业这笔钱为孤寡老人做点事?这是很好的想法啊。”想起当初遇见的时候,许半夏就是怜悯她和刀工两个老人,这才有现在的相处,想到这儿,心里又觉得,许半夏工作时候心肠如铁,但是对待人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或许这是他们年轻人的新观念。不是说工作时候拼命工作,玩的时候拼命玩吗?心里一下很是轻松,这样就好,真喜欢看到许半夏还是那么好的孩子。
许半夏道:“胡工,被你一猜就猜出来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是先从这儿附近最接近的渔村开始开展工作。渔村有些老太太,丈夫出海抓鱼后就再没回来,晚景凄凉的不少,怎么帮助他们,就得交给你们了。我把这笔十万块钱交给你们,你们商议着怎么用,我也没具体主意。钱不够的话,以后每月追加。具体需要什么配合,要什么跑腿之类的事,叫曹樱他们去做。”
其中一个老工程师道:“这个好啊,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做一辈子人,还能图什么呢?也就图有个地方好好睡,有口热饭吃,有几个老伙伴说话。我们先解决有些人的温饱问题,再说别的。这个温饱,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迫切性的,小许你以前在我们那儿也看见过。我们做个方案出来吧,给小许过目了,我们可以去做,早一天做早一天好。”
许半夏见他们那么踊跃,松了口气,他们对贫困有切身体会,所以她才想出这个主意来打动他们,要换作是救济孩子,可能还没能那么有效。便微笑道:“不用,我看还是胡工带头,你们自己商量着拿主意,钱由你们支配,我不相信你们还能相信谁?我不担心别的,有方案是好事,做起来以后也有依据,我只怕我年轻不懂事,横加插手,反而坏事,而且我三天两头在出差,你们找我不容易,会耽误时间。反正胡工一揽子拿去吧。趁设备安装工作告一段落,你们老人家先休息一下,然后接着帮我做这件有意义的事。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做得比我好得多。”
胡工听了再次涌出去年冬天初遇许半夏时候的感动,不由抓住她的手,认真地道:“小许,你放心,我们会把这笔钱用好。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们这些老年人首先要感谢你这种想法。也就只有你会想出这个主意来,你一直最体恤我们老年人。我们会立刻分头去了解情况,方案未必就一定要等你批准了,但是你得参与一点意见,我们会经常与你通气汇报的。”
许半夏心说,我巴不得你别汇报,你用钱肯定比我还省,我又省事。但嘴里只有道:“胡工,这种事情没有先例,只有做一步看一步总结一步。这个重担就都压到你们身上了,我就偷懒了。这个电脑你们先拿去看,等下看完在还我吧。”
等那些老人很是感激地出去,许半夏长吁一口气,这是不是也是变相的杯酒释兵权呢?其实许半夏还有两个考虑。
今年基建大致完成,全厂区铺上水泥的时候,正是四月天。那是个特殊的日子,小陈在那一天微笑着随着一只高翔的海鸟飞远,那一天她把小陈头上落下的头发埋在大石块堆里。如今那块石头还找得到,只怕几缕头发早就随风。许半夏不想打扰它们,只在石块边站立了一会儿,算作缅怀。静默的时候,想到海涂污染即日,一个老太数着念珠诅咒“不得往生”,没想到会应验在小陈身上。即算只是给小陈一个交代,也得给渔村一个交代。不知那位老太还能不能享受到。
同时,小山已经被高跃进削平,现在已经是比较大规模的停车场兼堆场,阿骑在此间大显身手。而山那边还是鱼塘。许半夏觊觎那块地,但最知道要想拿到那块地的话,必须先笼络村民。敬老养老,算是怀柔政策的第一步吧。来日方长,反正她现在手头也没闲钱买地。
再加上对老工程师们的杯酒释兵权,许半夏感觉这个计划真是完美无缺。
但是慢着,还有遗漏。许半夏电话给财务经理,让他与税务官员商榷善款以何种方式支出可以避税。虽然她记得我国税收政策对于善款没有什么优惠政策,可问问也好。因为招收残疾人和下岗工人都有系列优惠政策配套,曹樱早就在汇报了许半夏后实施了。有政策,为什么不用?
许半夏越来越认识到,所谓树大招风,自己成长了,周围关注挑剔的目光便会蜂拥而至。如果象猴子一样继续上下折腾,一点不知道遮掩一下下面的红屁股,迟早会被人揪住不放。如此,诡道,不得不放弃;正道,必须敲锣打鼓地大张旗鼓地走;而善用政策,则是正道中的王道。
正式开业的日子定在九月九日。因为许半夏感觉就中国传统意义上而言,九是一个最吉利的数字,而且又含蓄而高远。尤其是加起来就是一十八,暗中又寓示着发财利是。
这一天,没请什么外人,只有请了童骁骑与高辛夷夫妇,高跃进,冯遇夫妇,当然赵垒是不能少的。全是私交。经过犹豫后,给屠虹发了邀请,没想到收到热烈的回应。其实许半夏是想看到婉拒的,给屠虹发邀请,纯粹只是照顾到东北来的这些技术人员的老老少少的心。所以屠虹也到场。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展望到开业时候三大帅哥联袂登场,却只能做她许半夏的绿叶,她顿时豪情万丈。
九月九日清晨,被胡工他们强拉着作胖子进村状,慰问已经接受供养的老人。九月的天气还是很热,许半夏热得一张胖脸通红如苹果。平时做什么人都应付自如,捋起袖子打架都有招有式,唯独这个“恩人”做得手足无措,四肢发麻。进村时候起就已经开始在想,不知会不会遇到那个数着念珠诅咒“不得往生”的老妇人?于是进到大爷家门的时候,她也就马马虎虎,进到老太家门的时候,她总是留心观察。终于见到一个孤苦老妇人的时候,许半夏一眼认准那就是那位以前在海涂边遇到的人。但两年多下来,她手中的佛珠已经换成十字架,曾经阿弥陀佛不断的嘴现在一口一个“感谢主”,自然是不可能再与她讨论“不得往生”的概念了。出了她的门,许半夏心里空落落的,很是没劲,心头放了两年的一个疙瘩这下该存哪儿去都不知道了。
中午在食堂聚餐,被灌了很多酒。本来许半夏就已经做好了多喝的准备,但是一说出与赵垒已经登记领证,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在高手高跃进的指挥下开展车轮大战,许半夏和赵垒一起光荣牺牲。可见,即使是高手如许半夏和赵垒,而且还是双剑合壁的高手,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一条不合,还是没有赢的机会。群众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而对于高跃进而言,他体会更多的是,岁月给了他很多,却也剥夺了很多他对幸福的感受。他嫉妒地看着许半夏与赵垒眉目传情、举止默契,觉得他们傻,很傻,两个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会那么看不透,感情算什么玩意儿,能维持几年?而且还是两地分居。可又在内心深处浅浅地向往着。没有也没什么,死不了人,但是有的话,最好。
许半夏醒来时候,很是恍惚了一下,才翻一个身,就听赵垒在身边道:“妞,我刚刚研究出来,现在的四点半应该是凌晨四点半。否则外面不会那么暗,又是一个人都没有。”
许半夏把声波转换为信号,再把信号组合成字句,然后理解出字句蕴涵的意思,足足滞后了一分钟才反馈道:“那么说,我们连晚饭都没吃?这个高跃进害死人。”
赵垒道:“这里是你在公司的宿舍吧?挺简单实用,不过比起我的,算是简陋一点了。”
许半夏这会子才清楚过来,起身,见赵垒站在窗边倦怠地看着窗外,笑道:“我跟你们那里不一样,我这儿还在培育同甘共苦精神,自己搞得太享受了,虽然我是老板,用的是我自己的钱,可对于刚从大锅饭制度里出来的人来说,总是碍眼。哎,怎么办,你还有睡意吗?”
赵垒懒懒地道:“就是躺得再躺不下去,才起来研究是白天还是早上的,可是头脑还是很不舒服。不过你既然已经起来,我可以冲一下了。居然穿得那么整齐地睡了十几个小时,连袜子都还在。”
许半夏看看自己,可不,也是白天穿的衣服,只是已经睡得皱成一团。不过自己有衣服,赵垒的换洗衣服在这儿可没有,他这人又讲究,这下看他怎么办。见浴室门没关严实,便倚着门框问:“我们等一会儿回去我家吧,你衣服都在家里。还得吃早饭,食堂的早饭太素,我吃不惯。”
赵垒简短地道:“不许偷看。我已经吃了你冰箱里的一包牛肉干。”
许半夏一笑,当然不会听话。想起一件事,道:“我今天看来看去还是你最帅,结果曹樱说是屠虹最帅,我这下彻底怀疑难道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上回去你公司突击检查,你们接待的小姑娘跟我混得挺好,我说他们有眼福,每天可以对着这么帅的总经理上班,你猜他们怎么说?两个小姑娘一致否认,说赵总同志气质风度是好的,帅就谈不上了,太成熟了一点,工程部一个哥们才是帅。等下工程部帅哥过来我一看,什么呀,一个毛头小子。原来各人眼光那么不同,这下我放心了。呵呵。”
赵垒在里面笑道:“我也就听你一个人一个劲地在说我帅啊帅的,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不过他也不否认自己风度气质一流,“男人嘛,要长相干什么?内涵才是第一要紧。”
许半夏掩耳盗铃,“不,我还是觉得你什么都好,他们小姑娘懂什么,没眼光。”直到上了车回家,看着开车的赵垒穿着抽抽巴巴的脏衣服,许半夏还是觉得他好看,看来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车到一个路口的时候,赵垒忽然刹车停在路边,道:“妞,你还记得这里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每天经过都要想上一遍,那一晚,你香烟抽得好凶。”
赵垒提议:“我们下去走走,那么早也没几个人。”
许半夏欣然同意,这地方是块很有纪念意义的宝地,她一直怀疑赵垒从这个地方的一夜畅谈开始,选择调头要她许半夏的。两人各自下车,都是目标一致地走向去年那个时候坐过的路阶,不由相视一笑。不过这回有一点不同,这回两人之间没有缝隙。
或许亲密无间这个词就是来自这种相处。
赵垒坐下就问:“为什么早上的善事没有请记者过来报道?别人捐个1000块都要大张旗鼓搞一下的。”
许半夏笑道:“我这个企业不要知名度,又不是生产大众消费品的。既然如此,还是遵循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条原则吧。再说,我把此事交给胡工在做,她是真当一件善事在坐,没想一想可以趁此帮我打名气,我要是开口要求披露给传媒的话,他们会腹诽我的动机,我可是想当好人的。”说着便把她这回捐款简办开工典礼的几条原因说了一下。
赵垒听完哑然失笑,伸出手摸摸许半夏的后脑勺,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变成大笑,好容易才道:“亏你一颗心有那么多心眼。妞,你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在想,换作两年前,你遇到要这帮老太太老先生退一边去的事,你会怎么做?那个时候,你做事好像还比较冲,没现在那么大方。”
许半夏不由转转眼珠子,道:“我好像一直就那么做事的,难道真有什么不同了?没那么明显吧,我一直鬼主意很多的。”
赵垒正想说话,一个老先生穿着汗背心大裤衩“噔噔噔”地跑步过来,到了近处脸不红心不跳地高声问一句,“车子熄火了?要不要给你们叫警察?”两人一起笑道:“叫啦。谢谢。”老先生满意地跑开去。许半夏这才笑眯眯地道:“你瞧,我们都不是好东西,一起骗人。”
赵垒摇头道:“不是那么回事。我最近在看《资治通鉴》,看着司马光老先生一边倒地说刘邦仁义,我看着却是不像,一个仁义的人怎么可能战争时期便那么知道享受,让两个女人给他洗脚?你都会想到宿舍布置得简单一点,与大家同甘共苦。又怎么可能遇到追兵时候,嫌车上人多速度慢,把亲生女儿推下车?人说虎毒不食子,刘邦可说是禽兽不如。可是你看,投奔他的人个个是闻其仁义之名去的。可见,只要把鬼主意掖在心里,对外表现出大方雍容、处事公正便可。你以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怎么表现,一个人一看就是霸王似的,别人的确是怕你了,忌惮你了,但是也绕开你了。现在你吃了什么药了,做事居然知道外场面好看,大家都开心,你成熟不少了啊。我这次对你刮目相看。”
许半夏一听就听出赵垒口气中的揶揄,哼哼着伸手拧他胳膊,不过下手很知轻重,一定不会太痛。“其实你自己不也是变了很多?以前飞扬间有点轻浮,一出现就是全场的中心,现在不同,老奸巨猾了很多,很多时候只是微笑着不说话,看着别人热闹了。”
赵垒感慨道:“经历那么一次还能不学乖?我们都是这么跌跌撞撞过来的,也都是从鼻青脸肿中获得的教训。不得不说,以前看史当作看故事,现在看史,看出共鸣。看历史,算是从别人的故事里获得自己的教训。妞,你以后有空,也回家看看这种书,尤其是有评的《资治通鉴》,很可借鉴。”
许半夏笑道:“你肯呆家里好好啃书,我不知道多高兴,我放心了,呵呵。”一说出来,就吃了赵垒一个后脑壳,不过许半夏不是个容易打击的人,不屈不饶地道:“其实我知道你话里的意思,一件事情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我们选择的处理方式是在绝对满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如何也让别人高兴,甚至称道,所谓双赢。就像是刚才那个大爷,我们的目的只是请他快走少烦,如果跟他说一声车没问题我们只是坐坐,他很可能就停下来问个短长,我们不舒服;如果我们直说你少管闲事跑你的,大爷得生气;我们这会子只是说个小小的谎,却是谁都满意。你瞧,你绕来绕去说那么多,还不如我几句话通俗易懂。”
赵垒笑着摇头道:“胖子,我不得不说你很善于打岔。我明明是在说你处理问题圆通成熟了,但还是可以进步,可以如何进步,你硬是要跟我别扭。是不是怕我表扬,你不好意思了?”
许半夏道:“你哪里是表扬我了,一开始就笑我,还笑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坏心眼?不得往生啊不得往生。”
赵垒听着奇怪,问道:“什么不得往生?怪里怪气的。”
许半夏一愣,怎么这个时候冒出这句话来?难道自己虽然对前年海滩边的老太诅咒一脸的不在意,其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吗?否则怎么会一直想起这事?便道:“不得往生是佛家用语,往生的意思就是好好地死,死后如何如何。念佛的老太太有的死前还嘱咐家小,没死透的时候不要给她洗澡,一点不能折腾她,免得她死得不舒服,不能往生。这是他们很在意的事。我最先听见‘不得往生’这个诅咒,是在我那时堆场边的海涂遭机油污染后,听一个渔民老太念叨的。当时没觉得怎么回事,也不知怎的,就给记下来了。说实话,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好好地往生,只要生意做下去,不可能不使手段打击对手。都说商场如战场,古人一直说‘兵者诡道也’,你说你能指望走诡道的人有什么好结果?可是不走诡道,现在就没好结果。要我选择,我还是选择走诡道。不得往生就不得往生吧。”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倒机油这事是自己支使给说出来。
赵垒不明白许半夏为什么会纠缠于“不得往生”这个词里面,觉得这实在不是许半夏的风格,一时怀疑她是不是宿酒未消,脑袋还是糊涂。便宽解道:“笨,你刚才还一个劲地说双赢,怎么现在又钻牛角尖了?就像你这回处理这帮老工程师的事,做得皆大欢喜,大家都满意,虽然你的动机不是很好,可是谁能谴责你?你要是以后做事一直都能这么摆平方方面面,谁能因此骂你不得往生?不要胡思乱想,再钻牛角尖,就有点犬儒意味了。”
许半夏一声“可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怎么跟他说自己心中对兄弟小陈深深的负疚?怎么跟他说本来想从那个数念珠老太嘴里得到一句肯定,却发觉老太已经改信耶稣,自己一颗心有多不上不下?只要一直把废机油的事一直瞒着,这个情结就一直不能摊出来与赵垒讨论,也不能公开来弥补。只有一直掖着,让小陈在四月天里的最后的笑容一直拷问折她的内心。看来这个“不得往生”的词句会伴随她一生了。想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我做事情手法的改变,也就是变得多顾及一点方方面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今年?”心中疑问,会不会是小陈的死,改变了她的思维?
赵垒想了想,道:“这个界限好像很难找啊,不过我敢肯定,去年冬天去东北跟胡工他们那一段,你应该已经开始有很明显的变化迹象了。否则这件事你怎么可能最后能处理得那么圆满?”
许半夏想了想,道:“不,这事是受你的影响。我处理东北老大这件事,其中很多思路都是你的。难道是我因此事受了你的误导?”
“什么误导,是正导!”赵垒笑着纠正。“东北老大的事情怎么样了?”
许半夏道:“人给抓进去了,还不慢慢树倒猢狲散,不过那些工程师们我还是阻止他们回家。那么根深叶茂的一个人,不知得牵连多少人,现在他虽然进去,外面不知有多少人为他除罪而奔走。事情还没最后定性前,不能算完。”
赵垒点头,道:“这话是真的,那人能做到如此横行,不可能没有官商勾结。最后判决出来前,还是别乱动。叫屠虹还是回国外好好呆着吧。”
许半夏笑嘻嘻地道:“你这最后一句话很待商榷。”
回到家里,趁赵垒换身衣服,许半夏取出一本中草药图谱一看,半夏一页赫然写着:味辛,性温,有毒。而后又有段附加,“注意,内服必须炮制后用。”难道她现在被赵垒炮制了?他那么能耐?可今天被他一说,还真的感觉自己颇有被炮制后去毒的趋势,有点那么大方雍容的感觉了。
难道给她取名“半夏”的那一刻,她的不上路的爹是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