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 48 章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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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记忆的宫殿是按古代学者熟知的一种记忆法体系建造的,其中储存了历经劫难从汪达尔人[104]焚书的黑暗时代遗留的许多资料。像他以前的学者一样,莱克特博士把渊博的知识按内容分类,存放在他那无数个小房间里。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是,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另有一种用处:他有时就在宫里居住。他曾在那里的精美收藏品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时他的身体被捆缚,躺在暴力病房里,尖叫和呐喊有如地狱的竖琴震得铁栅栏嗡嗡地响。

[104]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经掳掠高卢、西班牙和北非,455年攻占罗马,毁灭过大量文学艺术的珍宝。后借以指破坏文物的野蛮人。

莱克特博士的宫殿即使用中世纪的标准来看也够得上巨大宏伟。若用可见可闻的世界作比,其宏大与复杂当不亚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宫[105]。

[105]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著名宫殿博物馆。

他心灵中迅疾的芒鞋从前庭进入了季节的大厅,我们赶上了他。那宫殿是按照凯奥斯岛的西摩尼得斯[106]所发现、四百年后又按西塞罗[107]所阐述的规律建造的。它空旷、高峻,所陈列的物品与画面生动、醒目,有时也惊人、荒唐,却大都美丽。陈列品间隔适中,照明得体,有如大博物馆,但是墙壁的颜色却不是博物馆常用的中性色。像乔托一样,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心灵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

[106]西摩尼得斯(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

[107]西塞罗(前106—前43年),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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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宫殿里逍遥时决心找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家庭住址,但他并不匆忙,因此便在巨大的楼梯下停住了脚步。那里有瑞雅伽的青铜雕塑,这些伟大的青铜战士被判定为菲迪亚斯[108]的作品,是到了我们的时代才从海底被打捞出来的。它们是一大片壁画空间的中心,荷马和索福克勒斯[109]的故事都可以从它们身上展开。

[108]公元前五世纪希腊雅典雕刻家,其主要作品原作均已无存。

[109]荷马为公元前九—八世纪的吟游盲诗人;索福克勒斯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活动于公元前五世纪。

莱克特博士若是愿意,可以让那些青铜雕像讲讲墨勒阿革洛斯[110]的故事,但是他今天只想看看。

[110]希腊神话中狩猎卡吕冬野猪的领袖。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叙述了他的故事。

无数间密室,若干英里的走廊,每间密室的每个物品上都附着上百个事实,是一个愉快的喘息之处,静候着莱克特博士,他只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儿引退。

但是我们只在一个方面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险在我们心灵和头脑的拱顶下等待着我们。并非所有的密室都那么可爱,那么明亮和高大。心灵的地板上有洞,有如中世纪地牢的地板——那发臭的、为了忘却而命名的地牢,整石凿出来的罐子样的牢房,顶上盖着石门。无论什么东西也无法静悄悄地从那里逃出去,这让我们感到宽慰。地震来了,看守人受贿了,或是回忆的火花点燃了令人憎恶的瓦斯,禁锢多年的东西便飞出来,获得自由,随时会在痛苦中爆炸,迫使我们铤而走险……

他用矫健轻快的步伐沿着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着,走廊建造得阴森而神奇。我们随着他走过了栀子的馨香,伟大的雕塑作品和画幅的光彩都向我们逼来。

他的路线绕过右边,经过了普林尼[111]的胸像,上了台阶,来到演讲厅。演讲厅的两面按固定的顺序排列着雕塑和绘画,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罗的建议:间距宽大,照明良好。

[111]公元一世纪,罗马有两个普林尼。老普林尼(23—79)是作家,博物学家;小普林尼是老普林尼的养子,为作家,政治家。

啊……右门边第三个壁龛里主要是一幅圣弗兰西斯用蛾子喂椋鸟[112]的画。画前地上是以下的场景,由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彩塑构成:

[112]椋鸟原文与史达琳的姓是同一个词。

阿灵顿国家公墓里的一次游行,三十三岁的耶稣[113]领头,开着一部1927年的T型福特卡车,那是部铁皮廉价车,J.埃德加·胡佛[114]穿着芭蕾舞短裙站在卡车底座上,向看不见的人群招着手。克拉丽丝·史达琳扛着一支0.38埃菲尔德式步枪跟在他身后。

[113]一般认为耶稣上十字架时为三十三岁。

[114]美国联邦调查局前局长。

莱克特博士似乎因为看见史达琳而极为高兴。很久以前他在弗吉尼亚大学的同学会找到了史达琳的家庭地址,便把它藏在了这幅画里,现在为了自己高兴,便召唤出了史达琳住处的街道名和门牌号:

阿灵顿市廷德尔路3327号,VA22308

莱克特博士可以以超自然的速度在他记忆之宫的巨大厅堂里走动。以他反应之迅速,力气之巨大,心灵之敏锐,在物质世界里虽可以应付自如,但进入了他心灵的某些地方时却不安全,西塞罗关于秩序井然的空间与光明的逻辑规律在那儿并不适用……

他决定去访问古代的纺织品收藏。为了给梅森·韦尔热写信,他想

去查一查奥维德[115]的一篇谈附着在纺织物表面的香油的文字。

[115]奥维德(前43—17),古罗马诗人。

他向纺织机和纺织品大厅走去。

在747飞机的世界里,莱克特博士的头紧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飞机因气流而起伏,他的头也随之而起伏。

座位那头的婴儿吃完了那瓶奶,还没有入睡,脸却涨红了,母亲觉得那小身子在毛毯下绷紧了,又松弛了。不用问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不愿意把手指伸进尿布里。前面一排有人叫道:“倒——霉!”

飞机那陈旧的体操房臭味中又加进了一层臭味。坐在莱克特博士身边的小孩子对婴儿那一套已经习以为常,继续吃着富舜公司的午餐。

记忆之宫底层的石牢房的石盖飞了起来,地牢张大嘴喷出一股熏人的奇臭。

莱克特博士的父母叫大炮和机关枪打死了。他们的庄园里那广袤的森林满目疮痍。只有少量的动物勉强存活了下来。

那群成分复杂的逃兵使用着远处的猎人住屋,弄得到什么就吃什么。有一回他们找到了一头可怜巴巴的鹿,瘦骨嶙峋,身上还带着一枝箭。那鹿是设法在雪下找到了食物才活下来的。他们不愿扛着走,于是牵了回来。

他们牵回来时,六岁的汉尼拔·莱克特从仓房的缝隙里看见了。那鹿拽着拴在脖子上的犁绳,使劲摆着头。那些人不愿开枪,只敲得它那纤细的脚站不住,再用斧头向喉咙砍去。生怕鹿血浪费,需要准备一只碗,因此他们用几种语言互相咒骂着。

那瘦小的鹿没有多少肉。于是两天后,也许是三天后,穿着长大衣、嘴里冒着热气和臭气的逃兵们便踩着雪从猎人住屋走了过来,打开仓房,从挤在干草上的孩子们里挑选。孩子们一个都没有冻死,他们只好选个活的。

他们摸了摸汉尼拔·莱克特的大腿、上臂和胸口,没有选他,却选中了他的妹妹米莎,把她带走了。他们说是去玩,但是带去玩的人谁也别想回来。

汉尼拔用他那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米莎,他们把仓房沉重的门狠狠关到他身上,砸断了他的上臂,痛得他昏死过去。

他们把米莎从鹿血斑斑的雪地上带走了。

他使劲祈祷着能再见到米莎。那祈祷费尽了他六岁的心力,却淹没不了斧头的声音。他要再看到米莎的祈祷并非完全没有应验。他确实看见了米莎的几颗乳齿,放在抓人者腥臭的板凳上的凹处。那板凳是那些人在他们的住处和仓房之间的雪地上使用的。仓房是他们用来关抓来的儿童的,1944年东线溃败之后他们就靠这些儿童维持了生命。

自从他的祈祷只部分应验之后,汉尼拔·莱克特便再也不把神明放在心上。他只觉得自己那区区的捕食行为在上帝的伟业面前苍白无力。从反讽的意义来看,上帝的伟业确是旷世无匹,上帝的暴戾也是罄竹难书的。

在这架飞掠云霄的飞行器里,靠在椅背上的头轻微地起伏着,莱克特博士在对血淋淋的雪地上走着的米莎的最后一瞥和斧头的声音之间停住了。他就耽搁在那儿,他吃不消了。他那汗湿的脸在飞机的世界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喊,尖细高亢,而且凄厉。

前面的旅客回过头来,有人惊醒了,有人吼叫了。“小家伙,耶稣基督,你怎么回事?天呀!”

莱克特博士睁开眼睛往前面看着,一只手落到他身上,是那小孩的手。

“你做怪梦了,是吗?”孩子并不怕,也不在乎前排人的抱怨。

“是的。”

“我有时候也做怪梦。我不是笑你。”

莱克特博士的头靠紧在椅背上,吸了几口气,恢复了镇定,好像镇定从前额往脸上挂了下来似的。他对孩子低下头,好像透露秘密一样说:“你做得对,不吃这种猪食。以后也别吃。”

航空公司不再提供信笺,完全镇定下来的莱克特博士从衣服的前胸口袋里取出了几张旅馆信笺,开始给史达琳写信。他先给她的脸画了幅速写。这张速写现在还在芝加哥大学的一份私人收藏中,学者要看可以借到。画里的史达琳像个小孩,头发因为眼泪而贴到了面颊上,就像米莎……

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那飞机,在晴朗的夜空里是一个明亮的光点。我们可以看见它飞过北极星,飞过一去不复返的路,现在它正画出一道巨大的圆弧,向新世界的明天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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