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农图姆（Carnuntum），城市名，原为古罗马军营所在地，位于今维也纳城东。

1　我们不仅应该想到，生命在日复一日地消耗，余下的光阴越来越少，还应该进一步考虑到：哪怕我们的寿命再长，也无法保证我们的心灵依旧保有理解和探究这个世界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增加了我们在神明与人类事务方面的阅历。倘若年老昏聩，纵然呼吸、进食、想象和欲望这些功能尚不致失灵，但活动如常、对任务轻重缓急的准确估计、对种种印象加以分析的本领、对自己是否已经大限将至的判断——凡此种种全然离不开精打细算的事务，都会先行荒废。因此我们一定要有紧迫感，不光是因为死亡日渐临近，还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有我们专心致志的能力，都会提早衰退。

2　我们还应当留心这些事物，注意到即使自然进程附带产生的效果，也自有其魅力和迷人之处。就拿烤面包来说吧。面包会四处绽出裂缝，这些裂缝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面包师的失职，却不知何故，相当引人注目，叫人胃口大开。无花果熟透之后也会爆开。树上成熟的橄榄快要烂掉的时候，也会平添一份特殊的美。类似的还有低垂的谷穗，狮子皱起的前额，野猪流出的口沫等——单独来看，这些东西远远称不上惹人喜爱，但它们在自然进程中的价值，为它们平添魅力。因此对整体的安排有深切体认的人，几乎能从其中的每一项布置，包括附带而为的结果中，找到赏心悦目之处。这样的人从野生动物的咆哮中领略到的乐趣，不亚于从画家和雕塑家惟妙惟肖的描绘中领略到的；他会从老年男女身上看出某种成熟和清新之美；他能用清醒的眼神看待自家少年男仆的诱人魅力。这样的信念并非人人都有——只有对自然及其安排真正感到亲切的人才有。对他来说，这样的所见所感比比皆是。

3　希波克拉底(2)治愈了许多疾病，后来本人也抱病身亡。迦勒底(3)的占星家们预言了许多人的死去，后来他们也魂归天外。亚历山大(4)、庞培、尤利乌斯·凯撒(5)屡次荡平一座座城池，在战场屠杀数以万计的战马和步兵，但他们亦有寿终之时。赫拉克利特总觉得宇宙会燃起大火，却罹患腹水、牛粪涂身而死。毒药害死了德谟克利特，另一种毒药害死了苏格拉底(6)。这说明什么？你登上船，扬帆起航，驶入港口。现在上岸吧。倘若还有来生，那么一切自有众神安排，到了岸上也是一样；倘若失去了一切知觉，就不必再受苦乐的支配，不必再受肉身的奴役，肉身这个主人有多卑劣，它的仆人就有多崇高。一个是心灵和神性；另一个是泥土和鲜血。

(2)　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的医生，他将医学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因此后世普遍将他视为医学的创始人。

(3)　迦勒底（Chaldea），指的是古巴比伦王国南部一地区。

(4)　亚历山大（Alexander），即亚历山大大帝（前356—前323），马其顿国王，世界古代史上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

(5)　并列提到的庞培（Pompey）和凯撒（Julius Caesar），古罗马以骁勇善战出名的军事家。

(6)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和苏格拉底（Socrates），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

4　不要荒废余生，在思考公众福祉之外琢磨他人。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些时间，做些别的事呢？我的意思是，琢磨某人的言行或所思所想之类的事情，会让你分心他顾，不再密切留意自己起支配作用的心灵。

你要在联翩的思绪中，避开所有的漫不经心和漫无目的，尤其要避免窥探的欲望和恶毒的心思。训练自己只思考适宜的念头，以便别人突然问你：“你方才在想什么？”那你无论在想什么，都可以立刻直言相告：你的回答可以直接证实，你所有的念头都是坦诚而仁慈的，是城邦成员的念头，你所属意的，并非享乐或放纵的幻想，并非对抗、恶意、猜忌，或任何羞于承认的内容。

这样的人，只要不稽延时日，早早跻身贤者之列，便可充当众神的司祭和使者。他回应了内心的神性，这让他免遭享乐的玷污，不受痛苦的伤害，没有被恶行殃及，不起任何的邪念；犹如夺取最高奖赏的力士，不为任何激情所左右；一身凛然正气；欣然接受上天分配的所有际遇；只有在迫切需要为公众福祉着想的时候，才对别人的言行或想法感到好奇。他有自己的工作需要完成，始终关注的只有他本人从整体那里分得的命运。他将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他相信命运的良善。每个人分得的命运，既是他自己的车夫，也是与他同车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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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记得，所有理性的动物都是自己的同类，关怀所有的人合乎人的本性：不过尽管如此，他也不会听从所有人的意见，而只会听从那些遵从本性生活的人的想法。他会经常提醒自己，那些不照此生活的人究竟是什么样——他们在家和出门在外是什么样，白天和夜里各是什么样，他们结交了什么样的狐朋狗友。这些人连让他们自己满意都做不到——因此哪怕这些人对他称赞有加，他也不以为意。

5　行事切忌违背本意、自私自利、黑白不分，亦不可抱有自相矛盾的动机。不要用巧妙的文饰修饰自己的想法；不要喋喋不休、多管闲事。此外，要让你心中的神灵捍卫你的存在——一名年事已高的成熟男子、一名领袖、一名罗马人、一位统治者：对待自己的权位，就像战士等待舍身杀敌的号角响起一般，随时做好离去的准备，无需任何忠诚的誓言或他人的见证。认清这一点，你就会保持愉悦的心态，保持自我的独立，无需借助外部的帮助和他人给予的安宁。站得正立得直是你的本分——无需他人扶持。

6　倘若你从人类的生活中，发现了比正义、真理、克己、勇气更美好的东西——简而言之，比让你始终按真理行事、让你接受不容选择的命运的内心自足还要美好：如我所说，倘若你能找到比这更美好的东西，那就全心全意地接纳它，享受你发现的这般美好吧。不过倘若你并未找到比心中的神灵更美好的东西——是他克制了你所有的冲动，检点你的思想，像苏格拉底常说的那样，让你远离各种感官的刺激，让你敬畏众神，关照臣民——倘若你发现，其他种种与之相比，统统微不足道，那就别再贪恋他物了：一旦你转投其他，再要寻回这份非你莫属的善，恢复它至高无上的位置，就得经历一番苦苦拼搏才行。因为隶属其他等级的任何事物，例如众人的称赞、权力、财富，或者享乐的愉悦，不可能与理性的、城邦的善相提并论。以上种种，或许短时间内尚且能让人称心如意，不过它们很快便会将你牢牢掌控，裹挟而去。所以我说，你要择善而从，持之以恒。“善乃是有利之物。”倘若它利于理性，那就接纳它吧；倘若它利于兽性，那就拒绝它吧，固守你的判断，无需炫耀。只是细加分辨时，务必做到审慎严密。

7　凡所种种，若是逼你在信念上做出妥协，置礼义廉耻于不顾，憎恨、猜忌、诅咒他人，虚与委蛇，对墙垣帷幔遮掩之物心生觊觎，则切勿视为于己有利。将自己的心灵与神性看得最重，崇拜内心至高神灵的人，生活波澜不惊，不会扼腕叹息，不会对独处或人群心生渴望：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既非汲汲营营，亦非躲躲闪闪，他毫不在意，这副寄存灵魂的躯壳能保留多久。哪怕大限近在眼前，他也视死如归，就像做别的事一样踏实得体。终其一生，他唯一留心提防的，就是不让自己的思想偏离理性人与城邦人的身份。

8　在高洁之士的心灵中，找不到隐蔽的流脓、溃烂、作痛的疮口。在他的人生圆满达成之前，命运不会将他带走，正如演员不会在演完自己的戏份之前，在剧终之前退场一样。此外，你会发现他不卑不亢，既不依附于人，亦不拒人千里，他行事光明磊落，无可指摘。

9　尊重你的判断力。对判断力的充分尊重，可以确保你起支配作用的心灵，不致做出有悖理性人本性和品格的判断。这种心态可以保证你深思熟虑，待人和善，敬畏神明。

10　所以只要把握好以上几点，其他皆不足虑。还要提醒自己，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活在此时此刻这个短暂的瞬间：其余皆是过往或无法预料的未来。当然，人生微不足道，我们度过一生的地方，亦不过是人间一隅：哪怕身后的名声再长久，也同样不足为道，它依靠朝生暮死的渺小人物世代传播，他们对自己都不甚了解，更遑论作古已久的前人。

11　就以上戒条补充一点。对呈现在你心灵中的事物，始终加以定义或描述，以便看透其整体与各个部分的本质，认清它的真实面貌，恰当地说出它的名字，以及汇聚在一起组成它，它还会分解还原成的各种元素的名字。

没什么比这种能力，更有助于提升心性：将我们人生经验的每种要素，付诸系统而真诚的审视，同时始终运用这样的审视，来反思宇宙的本质，某个行为或某件事给这一本质带来何种裨益，它对整体有何价值，它对人有何价值——而人是这座最高城邦的居民，其他城邦只是它的屋宇房舍而已。

还要自问：眼下给我留下印象的乃是何物？它由何种成分构成？它究竟能持续多久？要以何种品德来面对它——比如，是温和，还是勇气、真诚、忠实、朴实、自足等？因此无论遇上何种情况，我们都应当说：这是神的安排；这是命运的错落交织，或是某种类似的机缘巧合；做出这件事的，是我的同胞、同族和同伴，不过他并不知道，何种行为合乎他的本性。但我是知道的：因此我要仁慈、公正地对待他，顺应同伴情谊的自然法则，不过与此同时，在无关道德的问题上，我要做到不偏不倚，赏罚分明。

12　如果你能遵循真理，以十足的决心、精力和善意，投入手头的工作；如果你心无旁骛，立场坚定，保持内心神性的纯洁，就像马上便要将它交还一般；如果你能持之以恒，无所期待，无所避忌，满足于按照本性来行事，言语和意愿不失无畏的真诚——那你就能过上美满的生活。无人能够阻止。

13　正如医生手头时常备有器械刀具，以便实施急救，你的行事准则也应该时常接受神与人的检视，在做每件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时，都要清醒地意识到，连接神与人的纽带是存在的。若非依靠神，人无以成事，反之亦然。

14　别再游移不定了。你不大可能读到你自己的备忘短笺，还有你撰写的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的历史记录，你从文学作品中摘录下来供自己年老之后阅读的内容了。那就尽快赶往终点，舍弃无用的希望，如果你多少还关心自己，那就趁眼下还来得及，挽救自己吧。

15　人们并不清楚偷窃、播种、购物、缄默、认清何事当为，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不是肉眼所能看到的，需要借助另一种眼光来分辨。

16　肉体、灵魂、思想。感觉属于肉体，冲动属于灵魂，审慎的判断属于心灵。家畜亦有感觉；野兽、娈童、法拉里斯(7)或尼禄(8)，亦像受制于丝线的傀儡一般，为冲动所操控；那些不信神的人，那些叛国的人，那些闭门作恶的人，也能以心灵充当向导，采取看似恰当的行动。

(7)　法拉里斯（Phalaris），古希腊阿克拉加斯建城后的僭主。

(8)　尼禄（Nero），古罗马皇帝（54—68），历史上著名的暴君，他因屠杀基督教徒、荒淫无度而臭名昭著。

因此，既然其他种种为上述各色人等所共有，由此可见，良善之士的关键特征，就在于喜爱并接受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不去玷污内心的神性，不用大批困惑的意念去烦扰它，而要维护它一贯的纯善，忠心事神，只说真话，只做善事。

如果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过的是俭朴、得体、欢愉的生活，他既不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争辩，也不会偏离通向人生最终目标的道路：要实现这一目标，他必须变得纯粹，心平气和，视死如归，与命运心甘情愿地达成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