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2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瞎老汉心中相当满意:穷亲戚和富亲戚来往,这是只能沾光,不会受害的事情。可怜的王瞎子,土改只给他土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却没有能改变他老朽了的脑筋。在他心目中,士杰是高不可攀的富人,梁生宝是他眼前长大的讨饭娃子,出身贫贱。拴拴跟生宝进山,只是为了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至于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他听了笑笑,说:
“娃子们爱怎说呢!我有我的主意:吃饱、体面!”
郭世富从郭县回到蛤蟆滩了。五十多岁的苍头发老汉,带着县政府四科的证明信,从渭河上游太白山下,买回来两石稻种。多神气!嘿!比梁生宝买得多一倍哩!叫梁生宝再吹!
世富老大回到蛤蟆滩,一听说生宝啦,有万啦,都进山走了,他有点泄气。虽然这样,他叫吆胶轮车的世华老三,从民政委员孙水嘴那里取来官锣,沿着蛤蟆滩几条主要的草路,鸣锣吼叫:
“唔——喜愿分百日黄稻种的,都来分啊!唔——不限互助组不互助组,谁爱分谁分哎!……”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世富老大拿着长杆烟锅,站在官渠岸上,遥望着世华老三在稻地滩里鸣锣吼叫,心里格外舒畅!换了季穿着白布衫的富裕中农,很自满地思量:
“我不信比不倒你梁生宝小子!你买得一石稻种,光给互助组长分,不给单干户!你好!俺不好!俺是自发势力,顽固堡垒!我不分彼此,都给分,看你小伙子又怎样说?是蛤蟆滩的庄稼人,不分贫雇和中农,我一样待承……”
郭世富感到一种报复中的快乐。他希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贫困的庄稼人里头,引起好感、尊敬和感激,建立起威望。他想把自己变成所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一派庄稼人的中心。或者干脆地说:他要做他们的头领。唉唉!他原不是好大喜功、喜欢为公众事务活动的人呀!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时势逼使他做这号人。他骇怕梁生宝搞的互助合作大发展。他明白:现时终究和解放前不同了,姚士杰戴上富农帽子了,是不宜于出头露面的人。孤立富农!限制富农!我的天!斗大的字,写在所有村庄的泥巴墙上,姚士杰敢说什么话呢?敢做什么事呢?姚士杰说的对着哩!他郭世富不怕什么,有“团结中农”四个大字,护着他。他必须站在蛤蟆滩一切新老中农的前头!他当然不能像党员和团员们宣传互助合作的道理那样进行反宣传。他只要用自己的行动,给一切新老中农和争取升中农的庄稼人,做出榜样,就行了。
世富老大自信:他能胜任这个角色。姚士杰虽然不好出头露面了,但能给他定点子。那家伙毒辣是毒辣了一点,但他郭世富是心中有数的稳当人。他不接受姚士杰过于厉害的主意,不搞明显的敌对活动。他只顺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所提倡的路走——增加生产和不歧视单干!他决定:在任何集会和私人谈叙中,他只强调这一点。他会拖长声说:“好嘛!互助也好,单干也好,能多打粮食,都好喀。”有时候,他将不这样直说,他只含蓄地说:“红牛黑牛,能拽犁的,都是好牛。”庄稼人一听,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喀。党团员能把他怎样?看上他两眼!现在,他将公开承认,他是老脑筋、守旧派。他将对人宣布:他和代表主任郭振山是一样的,土改的时候还能跟在大伙后头跑,现时落伍啰,跟不上党团员年轻人了……
郭世富拿着长杆烟锅,亲自到官渠岸西头姚士杰的四合院,商量分稻种的事儿。他并且喝着富农的茶水,吸着旱烟,和姚士杰算车票和运费的账。就只打发世华老三的小闺女英英,到代表主任的草棚院去,告诉郭振山:“稻种买回来哩,喜愿分的话,自己来取!”
姚士杰看见郭世富的神气、言谈和行动,起了这样大的变化,高兴极了。富农心里畅快极了。他走路、做活和吃饭,连睡在炕上都带劲。他感觉到春天快乐,汤河两岸风景优美,因为他在下堡乡五村,重新变成有势力的人了。好像清明前后河边、地边、路边和渠岸的杂草一片绿了一样,自自然然,从他心里萌起了发展自己的念头。他想:“你高增福算得了什么!我稍微动一动心思,就够你高增福受了。”他眼睛现在盯着梁生宝。他不能让这个愣小伙子,顺顺当当在蛤蟆滩得势!进山的人走后,他感到这是他新的劲敌!现时梁生宝对他的威胁,比郭振山还大!
他对郭世富说:“世富叔哎!”
郭世富亲切地答应:“嗯?”
“梁老三的小犊子领带人马进山,安营下寨割竹子,缚扫帚哩!夸下海口,指名道姓,产量要压倒你大叔哩!你大叔心里头舒服吗?”
“我心里头不好受。”郭世富在富农面前坦白地承认。显然,梁生宝的魄力使这个富裕中农心中有点悸动。
姚士杰右眼皮上有一片疤的眼睛,看着他悸动的样子,笑笑。
“甭服软!”他嘴上使劲说,“甭服软!大叔,拨弄个斗争会儿,咱不如他们党团员内行,务弄庄稼,可比他们强!咱种大庄稼的人嘛,还能输给这伙穷鬼吗?大叔?”
“对!”郭世富同意,“我也是这么思量哩。”
姚士杰咬住牙说:“上!狠住心往地里头上!卖了粮食买肥料,给稻地里头愣上!不是说这稻种肥料大了,也长不滥吗?”
“唔。说是这样……”
“那怕啥?共产党提高生产哩。私人的地里打得粮食多了,也得奖赏哩!我看见报上登过一串串丰产户。咱是富农,没这资格。天照应你,你有。你闹,咱给你鼓劲儿。”
“我也是想闹腾一下子呷……”
“对!庄稼落到蛤蟆滩的穷鬼后头,你大叔就没脸过河那岸子去啰!没脸从下堡村大十字过啰!”
“是哩。就是的。你这阵到哪里去呀?”见姚士杰拿起帽子,郭世富问。
“我到下河沿去。”姚士杰说,“俺屋里家过两天要上炕哩。说下河沿拴拴媳妇,情愿帮忙给她姑侍候月子……”
两个人一块出了四合院,郭世富相当神气地回了家。
…………
姚士杰提脚过了官渠岸的小桥,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向汤河走来。他趾高气扬,昂头挺胸,感到自己是一个强人,又有人给自己抬轿子了。他很满意他刚才结束的谈话。以前,他心里略微有些不平,总觉着把他定成富农,而把郭世富定成富裕中农,是不公道,是郭振山耍私情,包庇门中人。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把郭世富推在前头,他在暗里给他拿点子,鼓劲儿,倒比自己抛头露面强得多。他知道最厉害的是那种人:别人明知道是他使坏,却没有办法对付他。他的理想就是做这种别人没法治的强人。
“士杰哎!”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在喊叫他。
他在稻地青稞中间的路上转头看看,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门口倚门站着。
“士杰哎!”李翠娥又酸溜溜地喊叫,“你来,妹子给你说句话。”
姚士杰在路上毫不犹豫地走了。他不想再和她勾搭。这个春天,他对富农这顶帽子虽然感到没过去那么沉重;但他想:这时毕竟是和自己敌对的人们在村里当政,要尽量安分守己过日子,不给人家抓住什么整他的把柄才好。他一再地警告过自己,往后决不可再和翠娥明来暗去,免得因了一时的畅快.给自己惹下大祸。这样想着,他扯大步继续走了,嘴里只含含糊糊说:
“我忙。顾不得来。往后……”
现在,翠娥见姚士杰无意到她草棚屋去,她急了。她手里拿着正做的鞋底子,从篱笆外头的斜径上,飞过来了。
姚士杰心更慌了。他在两边长起春草的牛车路上,加快了脚步。他怕翠娥重新勾住他的魂灵。那样,他会陷入真正的危险中,不能自救。只有糊涂蛋和废物,才不看情势贪图女色哩。姚士杰比鬼还鬼,他才不在人民专政的时候,落入非法情网。
他加快脚步走着,心哏哏跳着,脑子里央告斜径飞过来的李翠娥:
“你甭黏我哩!好干妹子哩!就是你一回也不侍候我,我也没想叫你还那二斗大米。你放心!”
他这样想,连头也不回,走了。生怕看见翠娥骚情的样子,他心软,两声“妹子”三声“哥”,他就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倒霉事都是在一霎时间开始的。直至翠娥见他坚决不和她恢复旧情,失望地放弃了追他,他才放慢了脚步。
姚士杰到王瞎子草棚屋门前的敞院里,只三言五语,就议定了拴拴媳妇素芳给她姑侍候月子的事儿。
欢喜一听得拴拴叔叔的媳妇素芳婶子,要进四合院熬汤去,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待不住了。瞎眼舅爷的糊涂主意,使他顿时像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觉得发呕。十七岁少年气得连帽子也戴不住了。小学毕业生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里的筋哏哏跳着。怒火快要把他黑墨墨的头发烧着了。他扔掉手里的扁担,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空担笼踢了多远,就怒气冲冲向瞎眼舅爷的草棚屋冲去。他要阻止直杠舅爷实现这个不要脸的计划!这简直是对于贫雇农立场的叛变!
和生宝他妈亲姐妹一般相好的欢喜他妈,劝教儿子说:
“你甭那样!欢娃!你还小哩!你舅爷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爱怎过,就怎过去。有伙银子伙钱的,没伙脸面伙心的。各人的体面各人光彩,各人的下贱各人羞耻……”
“你说的啥话?”欢喜白了他妈一眼,鼻子和口里三股气,说,“你说的啥话!我奶奶和他,一娘养的!亲戚都要替他家脸红!这不当紧。他给一下河沿的贫雇农丢人哩!给咱互助组丢人哩!生宝哥在山里头知道,能气折腰哩!”
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打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
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蟆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
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恶呀!
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选区,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
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棚屋前面。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
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蹲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
“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
“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
“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
“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
“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
“俺穷,穷个有骨气!”
“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
“俺素芳婶子是女人!”
“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
“姚士杰是富农!”
“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
瞎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
“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
“甭走哩!”瞎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
“怎哩?”
“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
“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
“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
“人家给我算工分!”
“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
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
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
“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