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 1
一九五三年春天,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一模一样。
一九五三年春天,渭河在桃汛期涨了,但很快又落了。在比较缺雨的谷雨、立夏、小满、芒种期间,就是农历三月和四月的春旱期,渭河在一年里头水最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秦岭脱掉雪衣,换了深灰色的素装不久,又换了有红花、黄花和白花的青绿色艳装。现在到了巍峨的山脉——渭河以南庄稼人宽厚仁慈的奶娘,最艳丽迷人的时光了。待到夏天,奶娘穿上碧蓝色的衣服,就显得庄严、深沉、令人敬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庄稼人们看作亲娘的关中平原啊,又是风和日丽,万木争荣的时节了。丘陵、平川与水田竞绿,大地发散着一股亲切的泥土气息。站在下堡乡北原上极目四望,秦岭山脉和乔山山脉中间的这块肥美土地啊,伟大祖国的棉麦之乡啊,什么能工巧匠使得你这样广大和平整呢?散布在渭河两岸的唐冢、汉陵,一千年、两千年了,也只能令人感到你历史悠久,却不能令人感到你老气横秋啊!祖国纬度正中间的这块土地啊!……
……
但一九五三年春天,人的心情可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大不一样。
长眠在唐冢、汉陵的历史人物做过些什么事情呢?他们研究和制订过许多法律、体制和规矩。他们披甲戴盔、手执戈矛征战过许多次。他们写下许多严谨的散文和优美的诗篇。他们有些人对历史有很大的功劳,有些人对历史有很大的过错,也有些人既有一定的功劳,也有相当的过错。不过,他们没有人搞过像“五年计划”这一类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是祖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春天。大地解冻以后,有多少基本建设工地破土了呢?有多少铁路工程进入施工阶段了呢?有多少地质勘探队出发了呢?被外国资本和国民党政府无情地掠夺了多少年的国家啊,现在终于开始有计划地建设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西安市郊到处是新建筑的工地,被铁丝网或竹板篱笆圈了起来,竞赛红旗在工地上迎风飘扬。衰老的古都,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要开始恢复青春了。马路在加宽,同时兴建地下水道和铺混凝土路面。城里城外,拉钢筋、洋灰、木料、沙子和碎石的各种类型的车辆,堵塞了通灞桥的、通咸阳古渡的和通樊川的一切长安古道。
一九五三年春天,有多少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握别了多年一块同甘共苦的同志,到筹建工厂的工地和新认识的同志握手交欢呢?有多少城乡劳动者放下三轮车、铁锹和镢头,胸前戴上黄布工人证,来到铁路工地和基建工地呢?
一九五三年春天,听见的炮声不是战争;碰见的车辆不是辎重;看见的红旗不是连队,人群不是火线后面的民工,呐喊声也不是冲锋。……
一九五三年春天,中国大地上到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巨画、交响乐和集体舞。……
一九五三年春天——你历史的另一个新起点啊!
二十一岁的闺女,黄堡区下堡乡的小学生徐改霞,对祖国工业化事业向往,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理想。现在,她高高兴兴来到陇海线上的县城里,投考国棉三厂。
县城南关,漉河左岸的渭原面粉厂,漉河右岸的渭原轧花厂,都用冒着浓黑煤烟的高烟囱和隆隆震耳的机器声,迎接这个来自终南山麓稻地草棚屋的乡村闺女。县城北关,陇海路的漉河铁桥,用它宏伟的钢板混凝土结构,渭原车站的机车用它的汽笛声,迎接这个一心投身城市劳动的乡村闺女。改霞兴奋极了,包袱里提着妈妈给她做的干粮,多么有劲地走了四十里路,满脸的汗珠,却丝毫也不觉疲劳。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的先人修筑在这个大平原上的城池。
她带着一种必当工人的豪迈步伐,兴冲冲地踏进了县城南门。
犹如一滴水落进渭河里头去了,改霞立刻被满街满巷走来走去的闺女群淹没了。啊呀!谁也说不清投考的人有多少!街头巷尾,一片学生蓝。剪短的和编辫的黑油油的头发,在改霞眼前动荡着,动荡着。来自城关区、窦堡区、黄堡区、王渡区、三官庙区、渭边区和峪口区的闺女,大多数和她年龄相仿,有些看来比她还大,有的甚至比她小得多,和她一九五〇年来参加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的时候一般大呢。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时候,街上也没现在人多。
改霞向县人民政府劳动科和工商科共同的地方走去。她开始有些怀疑。第一个问号钻进她雪亮聪明的头脑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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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街上,一家布匹店门前,一根高压电线杆旁边,哪个区来的几个乡村闺女在嘁嘁低语呢?她们说些什么呢?她们进城早,也许知道点情况吧。
手提干粮的徐改霞,衣服上带着沿途落上的尘土,凑近前去听一听。
啊啊!分配给渭原县的名额只有二百八十个女工,报名的突破三千了。光城关区就有一千多报名的。根本没上过正式学校的,都涌进城来了嘛!有些闺女,父母挡也挡不住。有些是偷跑来的!
力气——在一般情况下是生理反应,在特殊情况下,就变成心理反应了。因为乘客拥挤,可怜的改霞跑到黄堡镇,没搭上拉脚的胶轮车。她想在沿路——漉河桥或窦堡镇搭,也没搭上。刚强的闺女靠两条腿风快地跑进县城。奔向新生活的青年,不觉得累。现在听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她,泄气了。扁口带扣的花格布鞋里,俊秀的闺女脚发麻起来了;学生蓝制服裤子里,苗条的两腿也疼痛起来了。她这不是常跑长路的脚腿呀!
改霞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拖着发麻的两脚和疼痛的两腿,向北街挪动她沉重的身子。
第一个冲到她心头来的是:被录取的机会很难得了。她扯旗放炮来考工厂,考不上怎样回下堡村蛤蟆滩呢?拿什么脸见人呀?生宝和秀兰兄妹俩,会拿什么眼光看她呀?好!思想进步的青年团员徐改霞,为什么不参加国家工业化去哩?想到这里,改霞闺女家的嫩脸皮,已经红了。
但她随即想到郭振山鼓励她的话:“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郭振山充满自信的声调还留在她耳边。她明白了:不管投考人怎样多,她是可以考上国棉三厂的,登记表上不仅写着贫农成份,而且写着青年团员。担任过什么职务?团支部委员!
挤过乡村闺女们更加拥挤的十字街口,走到北街一家食品店前面,改霞站住了。她开始怀疑起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可鄙的。当初,在下堡村蛤蟆滩稻地的草路上,代表主任第一次鼓动她参加国家工业化的时候,她觉得郭振山所说党团员比群众优先进工厂是正当的;因为她想:一般的乡村闺女不愿意离开家乡。现在,有这样多和她一样想进工厂的乡村闺女,她一下子觉察出这是一种自私心理。难道她入团的动机,是为了比群众占便宜吗?她对郭振山土改中净得一等一级稻地的事,现在看得比当时清楚了。啊呀呀!代表主任哪!郭振山哪!你整个春天给咱改霞灌输的崇高思想,是不是夹杂着庸俗的想法呢?
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当然凭理性可以判断旁人的意见对不对,对到什么程度,或不对到什么程度。可惜改霞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就只好靠感性了。由思想上的惯性产生了天真的信任,只有感觉到的事实,才能证明她值不值得那么信任郭振山!
不仅仅接受过郭振山的影响,也接受过卢明昌、梁生宝和其他共产党员的影响,幼稚的正直闺女徐改霞站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考虑:现在不是她考上考不上的问题,现在是考工厂的人这样不正常地拥挤,都是进步的表现吗?
当走到一家文具店门前的街上,改霞就后悔她离开下堡乡以前,没和卢支书谈一谈了。后悔!后悔!她尊敬的党支书喊叫她的名字来嘛,她却幼稚地躲藏起来了。
不管怎样,改霞还是带着黄堡区公署油印的介绍信、黄堡镇卫生所初步体格检查的证明,先到劳动科报名了。办事人告诉她:黄堡区来的全住在南街上,兴顺号杂货店后院有劳动科借下的房子,要她自己去打听。
报上名,改霞惶惶惑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劳动科办公室出来了。用手帕揩了在人群里挤出来的汗,在有几棵刺槐的大院子里,她从姑娘群中找空隙走着。追求进步的青年团员的心,由于不安,有点沉重。人一着急,就感到更渴:嘴里干燥、苦涩,多么想喝口水啊。但她得先到南街上打听兴顺号,找到下堡村来的姑娘,听听更多的情况。然后她再到一个茶馆去喝水、吃馍,心里才能稳实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