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结局 · 2
姚士杰把手里的白铜水烟瓶往竖柜上使劲一放,又使劲一推。他推倒了水烟瓶不要紧,撞倒了酒瓶。酒瓶又顺便打破了穿衣镜!婆娘和他妈,很心疼,姚士杰不心疼。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说: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
“打破了另买!活在共产党手底下,咱要钱做什么?”
但就在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的时候,姚士杰两年前土改中所骇怕的事情,想不到“国家买粮食”的时候,猛不防落到他头上来了。既不是官渠岸西头人民代表高增福一个人,也不是代表主任郭振山一个人,而是一大群蛤蟆滩的庄稼人,涌进姚士杰的四合院里来了。一部分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部分要求来给他们做后盾的群众,还有一部分来看姚士杰的热闹。但当成百个庄稼人——其中有许多老汉、老婆、女人和小孩,乘机涌进四合院观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在姚士杰的感觉上,全是和他敌对的人,全是他所痛恨的草棚屋庄稼人。
世界上没有一个在精神上和人民群众敌对的人,是真正厉害的人,不管他手里掌握的是政权,还是军队,或者财产。当姚士杰独自在四合院的时候,他想着他可能咬钢吃铁,但当他一旦站在和他敌对的群众面前,他浑身的骨头就有点酥起来了。
姚士杰站在正房门台阶上,脸红腾腾。在正房中间屋,迷信老婆“临时抱佛足”,给菩萨插香、磕头。在正房西屋,姚士杰婆娘从窗纸上糊的小块玻璃往院里盯。两只戴银镯子的手蛮哆嗦,蛮哆嗦……
高增福站在西厢屋台阶上,十分满意地说:
“士杰!知道你的话难说,大伙说我不行,来的人多。……”
郭振山在东厢屋门台阶上,严厉地说明当前蛤蟆滩的新形势:
“姚士杰!现时,咱五村,每家每户向国家卖的余粮,都定点了。现时,就等着你哩!你一定点,就入仓呀。你好好思量。把你眼皮挺起来嘛!你甭光看你的脚嘛!看看咱蛤蟆滩的庄稼人嘛!”
但姚士杰不抬眼,只看着他的脚。满院的群众嚷嚷起来了。
“慷慷慨慨!甭装可怜虫!”
“这伙人不是到龙王庙求雨!”
“你是个聪明人嘛!”
姚士杰抬起头,显得十分可怜的样子,说:
“好乡亲们哩!我没那么多余粮嘛!有,我还不卖?世上有人不喜愿光荣吗?光荣!光荣!要拿粮食光荣哩嘛!我有四十亩地,均拉打上一石,才四十石粮。你们给我算下三十五石,我一家人嘴缝住?屁股填哩?牲口不吃?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嘛!”
“强辩!”郭振山大喝一声,“瞪着眼睛说瞎话!给你说得清楚!二十石是余粮,十五石是陈粮!”
“我没陈粮……”
“你的陈粮哪里去了?”高增福大声问。
姚士杰说:“春上抢大价,粜哩……”
“胡说!你春上没粜粮食,反倒买了些粮食!”人群中说话的是高增荣。他和姚士杰搭伙种地一年,清底。他拿这个有力的揭发,希望获得群众对他今年失掉立场原谅。
郭振山又向人群拥挤的前楼下马房门口,寻找第二个证人。
“拴拴!你知道他卖粮来没?”
拴拴慌忙说:“卖来哩!好几个人给他卖来哩!”
满四合院的人群哈哈笑了。拴拴很紧张,连忙解释:
“咱有啥说啥!咱不偏随富农……”
孙水嘴在旁边笑问:“拴拴!到底是他卖来哩,还是他买来哩!你怕把张翠莲说成李翠莲了!”
拴拴,看来脑筋很直,很费劲地对孙水嘴拐弯说:
“人家卖来哩,他买来哩!三回!”
现在,全体群众都盯住姚士杰煞煞白的脸孔了。姚士杰没话说了。高增荣和王拴拴把他拿住了。他咬了咬牙,恨增荣和拴拴。他不仅有陈粮,而且他在春天还买进了二十来石小麦,放在前楼上,在城市和乡村粮食紧张的那些日子里,只要是能给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增加一点点困难,他就要干。他说的:他要钱做啥?……
站在当院的任老四,气得脸发了青。他在人群头上高举起旱烟锅,大吼大叫,唾沫星子溅到房顶上去了:
“毛主席提灯笼,把俺往总路线儿上引哩!你小子想把灯光给俺遮住?打你个狗日的!”
任老四卷着袖口,往前挤。大伙把他挡住。显然,老四太过火了。不过人们知道,他想借这个机会,为姚士杰从娘家那边引诱素芳熬月子的事,出口气。大伙惊奇:啊呀!刚刚开始不缺粮了,任老四就变得这样厉害了!
大伙把任老四不适时的恼怒,平息下去了。代表主任郭振山来以前准备好最后说的话,现在到说的时候了:
“姚士杰!俺们明日要入仓!嗯!俺们不等你了!你的问题儿,看起来,五村的群众解决不了!交给乡上,看政府怎办!蛤蟆滩锅小,煮不烂你这颗牛头!”
郭振山转向满院的群众,发布命令似的说道:
“乡亲们!咱们走吧!咱们入咱们的仓!不算他富农的余粮,咱们也超了额哩!没得狗屎,也种白菜!”
于是,满院的群众,如同拨开水口的稻地水,哔哗地从街门里流出去了。
姚士杰的婆娘,在街门外追上走在人群后头的郭振山,死央死告:
“郭主任!入哩!俺入仓哩!娃他爸说,俺一家大小明年不吃,也要给公家卖够数……”
高增福反驳道:“你胡说白道!你们为啥不吃?我们买余粮,不买口粮!你们为啥不吃?说出这话,还是反对!甭入!”
但急于争全县第一面红旗,决心要在这次余粮入仓中走在窦堡区大王村前头,见识比较开阔的郭振山劝增福说:
“叫入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富农嘴里没好话。”他转身对姚士杰婆娘,“叫预备粮食!七成细粮,三成粗粮!错了一斗也不行!明早装车!”
姚士杰当天从外村寻了两家嫡系亲戚来,当夜把三十五石粮食从楼上盘到楼下,倒在三个席囤里头,准备装车了。……
在蛤蟆滩的统购粮食入仓工作中,有能力的代表主任郭振山,充分显示了一个庄稼人卓越的魄力和组织才能。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的最初几天,当各村干部每天白日黑夜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郭振山心底还很虚。他骇怕他一年来和党的路线背道而驰的自发行为,会第二次受到批判。他嫉妒梁生宝的成功,羡慕小伙子“幸运”。他每次到乡上,有胡楂的大脸盘,总是红腾腾的。他走进乡政府会议室,总是挑选一个不惹眼的角落蹲下去,一个劲吸旱烟。他逃避区委王佐民书记和下堡乡卢支书的目光,尽管二位书记的目光是兴奋的、慈爱的和亲切的,丝毫也没有首先发动一场党内斗争的意思。直至最后,王佐民书记看出来了,有少数新中农党员精神惶惑。他宣布:所有沾染了农民自发思想的党员,只要在这次运动中表现很好,过去的不光彩思想,就不准备翻腾了。他说:党对党员错误思想的批判,目的是为了改正;只要党员拿党中央决议的镜子,照出自己脸上不光彩了,只要自动改正了,就好嘛!这一说,郭振山怀里揣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几个新中农党员,纷纷检查自己的自发思想。聪明的郭振山,从来不在这种浪头上顽固,也检查了几句,说他对互助合作认识不清,没想到只要十五年完成合作化;根本不提他准备给韩万祥砖瓦窑投资的事。当运动下到村里的时候,白铁皮做的传话筒,别人就再也摸不到了。郭振山整天在胳膊底下挟着传话筒,好像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每天,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草棚屋里随时有可能听见代表主任的最高音,在初冬的稻地野滩里震荡着。郭振山仍然是五村的总领导人。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只要自己认识了错误,只要他的活动,基本上对人民有利,那就好了。
蛤蟆滩统购粮食的入仓工作,郭振山得到王佐民和卢明昌的大力支持。他们让下堡乡长樊富泰给他从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动员了三十辆牛车,每辆自带六条口袋。他们赞成郭振山的计划,搞得热火一点好,推动全黄堡区各村的运动嘛!郭振山兴奋得心花怒放,跑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快喊哑了。不要以为郭振山没用了!郭振山还是郭振山!他自认是一个对革命非常有用的人。……
领头的大车是郭振山的大辕牛,角上挂着红布。红旗在前面引导,接着是锣鼓乐队,接着是穿着花红衣裳的祖国花朵——妇女和儿童。在宣传总路线的时候,人们说的那些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前景,使得他们没有办法不欢笑啊!到黄堡镇上去露脸,享受光荣的甜蜜感觉,是自愿的。代表主任宣布:不愿去的,不要去。富农和几家富裕中农的妇女,都没有去。孙水嘴挑选了领导妇女们呼口号的工作。男子汉吆牛车,或者推独轮车。郭振山拿着传话筒,跑前跑后照应。初冬的温暖阳光,照着二里长的运粮队伍。牛车上,红色的和绿色的三角纸旗,在前进中招展着。周围所有村庄的庄稼人,男女老少,都涌到村外,来看光荣的蛤蟆滩群众。这个热烈的场面,终南山啊!你不受感动吗?你在这里蹲了亿万年了,你倒见过什么呀!
奇怪的是:为什么好多大伙熟悉的人物都不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参加一辈子忘不了的历史壮举?蛤蟆滩的庄稼人、妇女、儿童,都在这里嘛!
他们怎么能在这里呢?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三人,早到渭原县互助合作训练班学习去了。本来要高增福也去的,他有官渠岸西头他自己选区的工作,还有他们互助组施冬肥的农活,留下来了。渭原县冬季工作的分工是:陶书记负责统购统销,杨副书记负责互助合作,双管齐下,不失时机。据说:梁生宝他们要在县上学习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