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2
精灵的杨加喜隔着卢支书,很不满意地盯了孙委员一眼。
“对!卢支书说得对!”民国初年下堡村卢秀才的启蒙生杨加喜,大大方方笑着,“朱子治家格言有一句: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话和你支书说的是一个意思。我能明白……请!牛在我这院里拴着哩。”
卢明昌在两个村干部前头,抬脚跨进了杨加喜院的街门。三个人现在到了有三间瓦房和三间草棚的庄稼院里头。杨加喜他爹——信佛教的杨善人,从瓦房中屋走出门台阶来。和死去的姚富成老汉同年岁的佛教徒,翘起白山羊胡子嘻嘻笑着,向下堡乡的领导人拱手:
“阿弥陀佛!卢支书,你是喜客!……”
卢明昌咧嘴笑着,看看七十几岁的高大庄稼汉,惊讶地说:
“啊!你还是那么结实!……”
“托支书的口福!请!请到屋里喝碗水吧!”
但这时,杨加喜和孙志明已经把那三间草棚屋的板门推开了。卢明昌第一个走了进去。嗬!四头牛在啃着一个槽里的切碎的玉米秆。在灯塔社牲口合槽以前,这里给卢明昌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不是味儿——蛤蟆滩的另一股力量在争先!
“轰炸机!”卢明昌在心中反感地想道,“你耍的这套把戏,危险!我今日来,就是结结实实给你敲警钟来了!社会主义革命是一场严肃的斗争,要认真。不能面面上是社会主义,心里头是个人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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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村干部一左一右,争着给支书介绍这些牛的情况。靠右边拴的那头黄牛,是加喜本人的,卢明昌认得。其余的一头黄牛、一头黑牛,还有一头白花牛,是从南山买回来的。四头新凑到一块的牛伙伴,很不团结。它们一边吃草,一边互相威胁。其中靠右边的那头白花牛,因为好斗,在商州山坡上的牛群里,已经把半头牛角损失掉了。
“就这样,还是数它好强!要不是靠边,要不是缰绳拴得短,它早把那三头牛挤到汤河里头去了。”孙水嘴非常满意地赞扬。他在槽外边抓住那半头牛角,使劲地摇着,亲热地说:“不怕你强!给你套七吋步犁呀。有你使劲的时候!你甭急嘛!商州客!”
但自负的“商州客”白花牛根本不理解孙委员。它只管埋头啃草,一边还不放松用屁股挤它的左邻。这惹得槽外边站的卢支书和杨加喜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卢明昌笑毕说:“都是好牛!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杨加喜说:“咳!事情就是从牛起的头嘛。牛吆回来,你看一官渠岸的人那份高兴吧。大伙都跑来看,挤了一巷子人。志明站在高处一吼叫:乡亲们!迟早要办社,迟办不如早办,早办不如就办!省得分了牛再合槽,多出几层麻烦来。大伙心一热,一片声同意,就要上黄堡请愿去!志明说:咱把锣鼓家伙敲上!大伙说:敲上就敲上!……嘿嘿,我们少经没见,冒冒失失,卢支书,应当先通过你来。”杨加喜很抱歉地笑着,赔不是。
卢明昌淳朴地笑说:“通过我不通过我,根本不是问题。我现时也没批准办社的权。王书记对你们说他有这个权吗?”
“王书记说他也没这个权。这个权限在渭原县委哩……”
“王书记还给你们说些啥?”
“王书记给俺们讲话来!书记说俺们对社会主义有一肚子热心肠,这好得很。他说俺们甭叫脑袋也跟了心肠发热;办社要有计划,有准备!卢支书,俺们看事简单:旁边有灯塔社的样子,俺主任又是建过社的,为啥自己不办,拿眼睛盯着人家办!……”
孙志明在卢支书背后给杨加喜使眼色。意思大约是叫他少说为佳吧?卢明昌没看见使眼色,他是从杨加喜胖脸盘的反应上看出他背后的动静。好嘛!越是这样,卢明昌越要抓紧多问:
“王书记说怎样有计划、有准备呢?”
“嘿嘿,就是说有条件喀!”
“啥条件呢?”
“嘿嘿,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呢?”
“嘿嘿,我记不清了。”直到现在还能背诵朱子格言的庄稼人,却说记不清刚经过的事。他一边看孙志明,一边吞吞吐吐。杨加喜!精灵鬼!看你讳莫如深笑着的样子吧!卢支书能看透你杨加喜的心肺!什么你都明白,就是不愿意从你嘴里说出关系大的话罢了。
卢明昌不放松。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摸清底细。现在,他放弃了杨加喜,转向孙水嘴。
“你记得哪三个条件吗?志明?”
水嘴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显出狠心的表情,开始大发起牢骚来:
“头一个条件——常年互助组的基础,俺们承认自己是差。可二一个条件——领导骨干,俺们郭主任比不上梁生宝?还是加喜比不上高增福?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俺不会照葫芦画瓢吗?难道梁生宝是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吗?”
“啊呀!”卢明昌眼盯着孙水嘴放肆的样子,心里头想,“啊呀!小伙子,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哪!灯塔社吸收郭振山参加建社委员会,是为了团结他,并不是离了他不行哪!”
“那么王书记说的第三个条件呢?”卢明昌硬憋住气问。
“第三个条件,更不在话下!群众都自愿喀!看见上下河沿办社,眼都像红枣一样!”
卢明昌笑问:“是群众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自愿吗?怎么加喜刚才说,是你一鼓动,大伙心一热,就到区上申请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两个先把话说一致嘛!”
“算哩!算哩!”总是畅快的杨加喜咧开大嘴巴笑着,“算哩,不说了!志明年轻气盛,慌慌!我不应当跟着他跑到区上去。卢支书,俺们听王书记的话。俺们先办它一年联组,秋收后建社。志明,你再甭性急哩!俗话说,一铁锹挖一眼井,没水干着急。卢支书,你说怪不怪噢?还没一句不灵验的俗话哩!呵呵……”
卢明昌不愿嬉皮笑脸地把话岔开去。他坚持问:
“王书记答应你们秋后办社了吗?”
“没,”杨加喜郑重地说,“王书记劝我们秋后入灯塔社。说全蛤蟆滩团结紧,学窦堡区大王村的样儿,创造模范村。……”
“大伙的意见怎样呢?”
“嘻嘻,大伙现时……”
“大伙说:那得灯塔社办好!”孙水嘴不客气地说,“办不好,俺们为啥要入它?俺官渠岸不会自己另办吗?模范模范,谁给吃饭?”
嗬呀!郭振山的这个“得力助手”,仗着郭振山的办事能力,在支部书记面前这样趾高气扬?卢明昌觉得可笑,盯了他一眼,然后笑问两个村干部:
“你们看灯塔社办好办不好?”
孙志明不吭声。杨加喜含蓄地笑说:
“现时看不来。看工作组走后怎样呢……卢支书,到上屋里喝水吧!”
“不哩!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振山谈。你们这牛的问题,我和振山商量以后再决定。”
卢支书在杨加喜街门口,离开了两个显然不敬重他的村干部。他在转向郭振山家的路上,心中感慨地想起樊乡长,一个人自言自语说:
“樊简单!你简单?事情可不简单哪!这个革命可和土改有些不同。‘朝山的不是全为了敬神!’杨加喜是活周瑜。他看见蛤蟆滩贫农互助合作的声势浩大,要比旁的村早合作化。他在全下堡乡,也是最会看大势的人。他寻思:眼看非走这条路不结,与其将来跟上梁生宝和高增福走,不如赶紧把郭振山抬起来吧!我捉摸:他杨加喜准是这心眼。这人在官渠岸群众里头有人跟。孙水嘴没人跟。请愿的事是水嘴鼓动起来的。要是杨加喜不赞成,群众没人去。我敢肯定!就是这!看他轰炸机给我怎么说呀!……”
卢明昌离郭振山的草棚院还有一段路,就听见那土围墙里头传出来震动很大的响声。有一声像劈柴,有一声可像打铁,有一声又像搞什么重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呢?这样大的风,快要下雪了。党支书走进支部委员的院子里。嘿呀!兄弟两人在对付那样大一盘树根!振山老大虎头虎脑,两手捉着一把砍进树根的长柄斧头。振海老二使劲抡着镢头,用镢头背捣斧头背。两兄弟都把棉袄脱下放在稻草垛上。这样冷的天,他们只穿着白布衫做活。这情景立刻把卢明昌惹笑了:官渠岸什么事也没!
“啊呀,你两个这样过日子啦?啊?天变了,当心着凉!”卢明昌走到他们跟前诚恳地说。
弟兄俩停住了劈树根。振山老大站直起来,向支部书记笑着。满脸汗珠的振海老二向支书打了招呼,进屋里去了。
郭振山笑说:“我算见你要过来。我今日就连黄堡的集都没上,在家里专等你来!”
“你的脑筋真好使唤!”卢明昌抱怨说,“是这,你为啥不到乡上寻我呢?我忙得连鞋也穿不住,你闲得劈树根哩!”
卢明昌说着,努力观察郭振山大脸盘的表情变化。想不到郭振山猛地勃然大怒,大眼珠在鼓眼泡里瞪得拳头大。
“我办下啥错事要到乡上去投案?啊?”郭振山大声轰炸。
卢明昌吃了一惊。原来事情竟然和原先估计的完全不同吗?
“噢?他们到区上请愿,你也不知道吗?”
“怎不知道?我的魂灵知道嘛!”这回占了理的郭振山在支部书记面前,毫无顾忌说着反话,“我估量你和富泰在乡上说我来。早起打了三个喷嚏。吃了早饭,右眼皮跳,耳朵也热乎乎的。我心思:‘哎!叫他们说去!这回有灯塔社干部证明哩。’牛吆回来,他们到区上去,我一直帮助灯塔社划分自留地。你看,不是我的魂灵知道吗?明昌?”
卢明昌看见轰炸机愤怒的大眼珠子,出现了一种新的眼神——相当嘲笑支书的表情。卢明昌根本不计较这个。他知道郭振山眼神变化无穷。他看见过郭振山不稳定的眼睛愤怒、轻视、得意、流泪和求饶。所有这些表现都只有表面的意义,而不能改变他的本性。
卢明昌不在乎地笑说:“甭轰炸我了。振山!谁也没准备冤屈你嘛。出了事情不能问一下情况吗?这么娇性?”
郭振山的大眼珠子又换了眼神——和解的表情。
卢明昌进一步说:“你不知道事情,我信哩。可是同志老哥,我要给你建个议:甭坐了人家的没底轿!”
“你啥意思?明说!”
“你看孙志明和杨加喜好像要抬你……”
“啊呀!”郭振山大脑袋一拐,“明昌!你把我看得还没三尺高嘛。你简直把我看成饼子哩嘛。我就那么容易上人的轿吗?”
卢明昌想起他土改时净得好地,笑了笑说:“好同志老哥!只要你有这党性,最好!你要亲自下手搞哩。甭叫人家把官渠岸联组领到二路上去了。”
“放心,郭振山在党,也不是一年了!”
“好,振山!今日是阳历一月十七号,阴天,刮风,咱俩在你院里说下这话。咱到冬后再看。咱这阵先说到三头牛,你准备怎办吧!”
“早定规了。”
“怎定规的?”
“官渠岸三个互助组,一组一头。牛按原价,一头给一户人包养上,以后原价归社。牛坏了包赔,牛好了有奖赏。”
“好办法!草料和喂牛户的劳动报酬呢?”
“牛工钱也用不了。明昌,你从前是个庄稼人来嘛!夏忙和秋忙,一头牛犁地、套车,要做下多少工哩嘛。用不了的,大伙评议,给喂牛户提几成奖,其余的添到牛价里头,归公伙。”
“好办法!这样公共牛私人养,责任心强。”卢明昌说着,心里想:轰炸机可真个有一套办法。……
谈了一些其他的工作以后,卢明昌在阴云密布的平原上回下堡村了。他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思量着官渠岸给他的印象,感慨地想:
“梁生宝!你的担子可不轻啊!你要卖大力气给党挑啊!多少人拿不同眼光盯你,大伙都在等着看你这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