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十二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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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自行车的人们后边带着行李,步行的人们背着铺盖卷儿,几千穿棉制服的农村干部和庄稼人,川流不息地涌向渭原县城。渭河平原上一片翠绿的麦田里,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上,这里三三两两,那里成群结伙,谈笑声和歌唱声此起彼落,到处洋溢着粮食统购运动以后胜利大会师的欢欣鼓舞。

今年的互助合作代表会和县区乡三级干部会同时举行。人们接到的通知说:宣传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以后,农村出现了新的形势,互助合作现在成了农村的主要工作了。梁生宝同下堡乡的其他互助合作代表郭振山、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在支书卢明昌和乡长樊富泰率领下,从远远的终南山下步行到铁路线上的县城里,已经是半下午光景了。城里满城满巷是先报到的庄稼人,棉袄的胸前都荣幸地挂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生宝立刻感到一种与过去不同的气氛:去年下堡乡只有他一个互助合作代表,今年就来了五个。

生宝这回进城带着很大的劲头。一方面,他要向其他的农业社主任,特别是向窦堡区大王村五一社主任王宗济同志,好好学习办社的宝贵经验。另一方面,他还想问一问杨书记,要求多给灯塔社批一点贷款,以便他能够在黄堡镇二月初八的骡马大会上,卖掉贫雇农社员入社时带来的老弱牲口,添点价款买强壮牲口。官渠岸闲人们的议论真是适时极了。他们提醒了忙忙乱乱的梁生宝!使他对这件事越思量越明白了。对对,他社里垫圈的时候是一片牲口腿,喂草的时候是一片牲口嘴;而到了上套的时候,你看吧,两个牲口也不抵姚士杰和郭世富他们一个牲口有力气!生宝想:从前穷庄稼人谁买得起强壮牲口呢?也没那么多地,用不着强壮牲口呀!现时办起了社,养活着一帮独家独户时的老牛瘦驴,当然不合算了!生宝一路上就埋头在心里估计着:耕种他社里的土地需要多少强壮牲口?现有的牲口里哪几头必须卖掉?能值多少钱?需要添补多少价款?……这样一宗一宗仔细估计着,以至于郭振山、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他们一路说笑些什么,生宝连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去。直到进了县城南门,生宝才抬起了头,被城里这热烈的景象鼓舞起来了。他走了四十里路不觉得疲劳,精神反而感到更加振奋起来了。

县城北门外火车站的汽笛声,西门外面粉厂和轧花厂的高烟囱,以及笼罩在城郊上空的黑煤烟,和生宝前几回进城的印象一模一样。但生宝的心情比从前的任何一回都大不相同了。农业社主任梁生宝没有土改时的民兵连长梁生宝和去年的互助组长梁生宝那么活泼,那么轻松了。

他同郭振山他们跟着卢支书和樊乡长到大会秘书处报到以后,他们五个每人都戴上“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出来,跟支书和乡长又走了半条街,到了住宿的地方——正在放寒假的渭原中学的宿舍。他们找到黄堡区占的西三斋。下堡乡的人住八号房子。

生宝把铺盖卷儿放在床板上,就性急地去找灯塔社建社工作组的区干部牛刚同志,谈他在进城的路上所想的事情,问他这心思对不对,能不能向县上的领导同志要求多批点贷款……

“要是我这心思不对,我见了杨书记就不提这层事了。咱自力更生!咱陆陆续续调换!你说怎样?”生宝把牛刚从二号房子叫到院子里,热烈地谈完以后这样问,迫切地盯着对方。

牛刚,这个粗壮、高大的庄稼人外形的区干事,在建社过程中始终给生宝一种诚恳、痛快的好印象。现在他用粗大的手指向后拢着他生硬的头发,严肃地考虑了一阵,不肯定地说:

“这问题儿,咱俩再找培生商量一下,好不好?”

“好。吃罢饭等着,我来寻你……”生宝性急地相约,心里头很为他社里牲口不强的事儿不安。

生宝慢腾腾地走回下堡乡的人住的房子。他的心思开始拐弯儿。他从牛刚同志对这事不热心的样子,想到:他建社以后头一回进城就向杨书记要求多贷款,不大好吧?他走进房子,见卢明昌和樊富泰,他们现在已经打开铺盖卷儿,铺好床了,和大伙坐在靠近桌子的两个床边,吸着旱烟。郭振山摸着桌子上头吊的电灯泡儿,对头一回进城开会的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说:“你们注意!这上头可吸不着烟啊!”惹得大伙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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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宝打开他自己的铺盖,满怀心思地铺着床,推翻了他一路上仔细估计的一切:不提贷款的事儿了,自力更生!

“二月初八黄堡会上,先卖了两个最不行的老牛。稍微能对付着使用的,叫暂时都喂着,今年增产了再说!”他这样想着,决定吃过晚饭以后找到牛刚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改变了心思。这有什么呢?他不怕牛刚同志笑话他不老练不稳当,忽而东忽而西。经过建社中相处的那些日子,对牛刚和对韩培生一样,什么没有考虑周到的话,他也敢同他商量。

在什么地方挂的一条铁轨给敲得震山响。穿制服的区乡干部和戴红布条的互助合作代表,从各斋的号房里出来,拥满了中学的校院。从东斋里出来的都是女干部和女代表,她们走到校院中间的砖道上,同男干部和男代表们汇合起来,大伙都向后边的食堂院走着。生宝同卢支书并排走在人群里头,支书关心地问:

“生宝,你一路上到而今,总是在思量。啥事搁不下呢?”

“还不是俺社里的那一摊子吗?”生宝在大伙面前笼笼统统地说,“我这阵真正是人在门外心在家……”

“家里不是啥都安顿了吗?”

“安顿了也由不得思量……”

生宝嘴里说着,眼睛无意识地看着牛刚在什么地方。他看见了:约莫隔着十几个人的前头是牛刚头发生硬的光头。噢,老牛同棉袄上罩着蓝布衫的剪发头女人说话,好像很熟的样子。生宝看不见那女人的脸相,只见她的剪发头、长脖项和宽肩膀,觉得她怪熟悉的,好像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时牛刚和那女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食堂院的砖圆门了。

生宝同卢支书他们大伙一行,走进了黄堡区食堂。忙人吃饭快。他同下堡乡的人一桌子吃饭,见牛刚吃毕饭了,他就跟着走出食堂了。

“牛刚同志,”生宝一出食堂门就说,“你要是有旁的事情,咱们就甭去找老韩哩。我这阵心思变了,决定不提多贷款的事了。”

牛刚瞪圆了眼睛,奇怪地盯着生宝,笑问:

“你思量了一路,刚才吃饭以前还是急得很嘛,怎么一顿饭工夫就……”

“我觉着不对劲儿,”生宝怪不好意思地笑说,“穷,要发动社员尽量儿生产哩嘛。穷不能成了向上边伸手的一个理由。好在我这心思,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牛刚在校院的砖道上,高兴地拍着生宝的肩膀:

“你这想法对啊!将来全县的社主任在一块讨论经营管理的时候,讨论到贫雇农社员带进来的老弱牲口的问题儿,你看情况,可以的话,再把这当成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提出来,大伙研究。自己单独先向自己熟悉的首长提出来,就是不对劲儿。”

“对!你这一说,我全明白了。”生宝很有感触地说,很满意自己又懂了一点道理,“咱就甭去找老韩哩!”

“你有旁的事儿吗?”

“我没事儿。”

“那么咱们一块走!老韩在县上工作,消息灵通着哩。咱们问问他这会怎么开法,上边有啥新的指示吗?”

“对!我去给卢支书说一声,就来。”

生宝返回食堂里去告诉卢支书的时候,下堡乡的人正在商量晚上怎么过——樊富泰和郭振华要去看电影,郭振山和高增旺要去看秦腔。生宝对大伙解释:他同牛刚寻韩培生商量社里的事情。

生宝二回从食堂里出来,吃毕饭的人更多了。好像到了黄堡镇的市集上一样,互相不认识的男女庄稼人,杂乱地走着。生宝出了食堂院的砖圆门,看见一个上身穿蓝、下身穿黑的剪发头女人,丰满的胸前戴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站在砖圆门外头等着什么人。他愣住了。

刘淑良!啊,竟在这里碰见了刘淑良!

生宝不自然地站住,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腊月里在有万的草棚屋见过面以后,他决定在春节的几天里到竹园村去,没有去得了,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了她。生宝不好意思地嘴一张一张,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刘淑良穿的和在有万草棚屋见面时一样,那前额宽阔的长脸盘却不像那回一样红了。好像他们中间什么事情都不曾有过,好像他们仅仅是一般相识的人。刘淑良脸色很正常地先开口笑问:

“梁生宝同志,你来得早?”

“我后半晌才来。你……”

“和你一样。竹园村到城里比你们下堡村还远嘛。”

刘淑良这样落落大方,谈笑自如,生宝就更不好意思了。人家主动地到蛤蟆滩去和他见面,而他却怠慢了人家。忠厚者的一种对不起人的感觉,使生宝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他终于想起刚才开饭的时候,他看见的那个和牛刚走在一块的女人,好像就是眼前这刘淑良。他于是就没话找话问:

“你认得俺区上的牛刚同志吗?”

“从前他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很熟……”

啊!生宝明白了!一定是刘淑良从前的男人范洪信和牛刚同学!看见刘淑良不大愿意多说这话,生宝不好再问什么了。你听!郭振山在食堂院大声说笑着出来了。生宝就对刘淑良说:

“牛刚同志还在校门口等着我哩,咱们有空儿再……”

“好!”刘淑良前额宽阔的长脸盘上又出现了一下有节制的笑容。这回她脸还略微红了一点,也没问生宝住在哪排号舍。

生宝快步在人群乱杂杂的校院里走着,感到精神异常的兴奋。关于贷款的糊涂想法给他心情上留下的不愉快,立刻被这种兴奋所代替了。刘淑良这回给他的好感,比起头一回见面就更明显了,更强烈了。这女人的性情是比慌慌溜溜的改霞稳重得多,老成得多啊!要像改霞,嘿,他见过面这些日子,既没有给介绍人肯定的答复,对女方本人也没有什么表示,这回见了,还不把脸扭过一边去,装没看见,不理他吗?……

生宝这样想着,很想掉转头看看刘淑良是不是在看他。你听,身后边是郭振山和樊富泰说笑的声音。……

“生宝!你去给卢支书说一声,怎么这大工夫呢?”生宝听见牛刚在人丛中的声音,却还没看见牛刚本人。

生宝仰起头寻找着牛刚的时候,他的肩膀上被谁拍了一巴掌。他扭过头来一看,正是牛刚。

“你在想啥心思?懵头转向了!”牛刚不理解地问。

生宝对着牛刚眯眯地笑,只不说话。他内心中的兴奋、舒畅和欢喜,不由他自己,这时全部都堆在他忠厚老成的脸上来了。

“有人给你说媳妇吗?这样甜!”牛刚好奇地猜测。

生宝更加高兴了,索性咧开了他那下嘴唇略微厚一点的嘴巴笑了起来。他看见郭振山和樊富泰快到他们跟前,就说:

“走!到街上我给你细说!”

他们出了校门,顺着商店门前的人行道,朝十字街走去。生宝有心趁着这回在城里开会遇见刘淑良的机会,解决他的婚姻问题了。恰好牛刚又认识女方,他就决定把事实毫不隐瞒地告诉牛刚。

“你认识峪口区竹园村的刘淑良吗?”

“认识呀!”牛刚用一只手摸摸他生硬的头发说,“她从前是窦堡区范村的媳妇。她离婚了的男人范洪信和我是县中同班的同学。我上学、回家路过范村,到他家去过不止一回,所以很熟。怎么?有人给你说她吗?”

于是生宝把有万一家子怎样热心地给他说这门亲,他和刘淑良怎样在建社工作组走后见过面,他怎样想在春节的几天里去竹园村而没去成,刚才他去找卢支书说过话出来的时候怎样碰见了她……从头至尾的经过如实地告诉了牛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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