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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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某个女人有些纠葛呢,”布鲁顿夫人道。在座的人早已揣测那话儿是麻烦的根源。

“不过,”布鲁顿夫人急于撇开这话题,“咱们还是听彼得本人怎么讲吧。”

(咖啡还没端来,慢得很。)

“眼下他住在哪儿?”休·惠特布雷德喃喃地问道;这一问立即在仆人中引起一点反响,犹如在灰蒙蒙的潮汐中激起一丝涟漪;那些仆役像流水一般,昼夜不息地围绕着布鲁顿夫人,为她收集需要之物,挡住可厌的人,宛如用精致的纤维织成的一张网,卫护着老夫人,替她抵御冲击,减少打扰;这张网笼罩着布鲁克大街上这幢屋子,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安放得井井有条,需要时由头发灰白的珀金斯拣出来,丝毫不差,他已跟随布鲁顿夫人整整三十年了;当下,这老家人写下了彼得的地址,交给惠特布雷德先生,于是他掏出笔记本,抬一下眉毛,把那纸片夹在最重要的文件中间,随即说,他要叫伊芙琳请彼得来吃饭呢。

(仆人们在等惠特布雷德先生夹好纸片。)

布鲁顿夫人自忖:休的动作实在慢。她还注意到,他发胖了。理查德则始终保养得神清气爽。老夫人等得不耐烦了;她的整个身心绝对地、无可否认地、甚至专横地倾注于一项计划,急于甩掉这桩微不足道的琐事(彼得·沃尔什和他的私生活);那项计划使她全神贯注,不仅如此,而且占据了她的灵魂,渗入灵魂深处,那是她的命根子,倘若没有它,米利森特·布鲁顿就不成其为米利森特·布鲁顿了;这计划乃是让上等人家年轻的子女们出国,帮他们在加拿大立足,并且相当顺利地发展。哦,她夸大了。敢情她已失去中庸之道了吧。对于别人来说,移民的计划却非灵丹妙药,也不是崇高的设想。对于他们(包括休、理查德,甚至忠心耿耿的布勒希小姐)来说,这项计划不能使郁积在内的自我主义得到发泄,而布鲁顿夫人却感到,这种自我中心的情绪正在高涨,因为她是一个刚强与威武的女人,营养充足,家世显赫,直率而冲动,感情奔放而缺乏自省的智力——她认为,人人都应该坦朗和单纯,为何不能呢?像她这样的女人,一旦青春消逝,就必须将自我主义发泄到某个目标上,不管是“移民”还是“解放”;无论如何,她在灵魂深处日日夜夜围着这一计划转,所以它必然变得光华四射,熠熠生辉,仿佛一面明镜,又似一块宝石,时而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惟恐人们嗤笑,时而又拿出来炫耀。总而言之,“移民”已变成布鲁顿夫人的血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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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她非写信不可。然而,正如她惯常对布勒希小姐说的,写封信给《泰晤士报》所费的心思,比筹划一支南非远征军还要多(尽管在大战期间,她并未如此卖力)。为了写封信,她得搏斗整整一个上午,先开头,随后撕掉,再开头,弄得筋疲力尽,这才感到自己是个弱女子,而在其他任何场合,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于是她会怀着感激之情,想起休·惠特布雷德,他充分掌握如何写信给《泰晤士报》的艺术,这是无人怀疑的。

此人跟她自己的禀赋截然不同,他对语言精通之极,写起信来会使编辑们中意;还有各种热情,不可一概称之为贪嘴。对于男性,布鲁顿夫人时常从宽判断,因为他们(而非女性)同宇宙的自然规律有一种神秘的契合,使她不胜钦佩;他们知道怎样措词才合适,也知道别人讲了些什么;所以,要是她唤理查德当顾问,叫休替她捉刀,那就八成儿放心了。于是她让休吃完蛋奶酥,还问候可怜的伊芙琳;等到他们开始抽烟了,然后说道:

“米莉,去把信纸拿来好吗?”

布勒希小姐立即出去,回来后把信纸摊在桌上;休掏出自来水笔,他那支银制的钢笔,已经用了二十年了,他边说边抽掉笔套。他说:这支笔一点没坏,他曾给制造商检查过,他们说,保管你用一辈子,永远不会有毛病的;这可要归功于休写起来小心,也得归功于他用此笔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理查德·达洛卫是这样想的);当下,休一笔一划地开始写了,先写花体的大写字母,一字一句把布鲁顿夫人紊乱的思绪表达得条理清晰、语法谨严,委实神乎其神;布鲁顿夫人看到这神奇的变化,不禁思忖:《泰晤士报》的编辑对此必然会敬佩的。休写得很慢。他有一股牛劲儿。理查德说,一个人必须冒点风险。休却建议把语气改得婉转些,为了尊重人们的情感;理查德嗤之以鼻,休则尖刻地说,人情是“必须考虑的”,一面朗诵信里的句子:“故而,我们的陋见乃是,时机成熟了……鉴于我国人口日益增长,部分青年成为多余……此乃吾辈对死者应尽之责……”理查德以为这些全是废话,不过,当然没什么关系;于是休继续逐字逐句草拟信稿,表达极其崇高的情感,一面掸去背心上的雪茄烟灰,不时小结一下写到哪一段了;最后完成全稿,朗读一番;布鲁顿夫人想,无疑是篇杰作;他把她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奇妙,简直不可思议!

休不能保证编辑必定刊登此信,然而他说,他将在宴席上遇见某个人物呢。

于是,难得做出优雅动作的布鲁顿夫人,竟把休赠送的康乃馨花一古脑儿塞在胸前,同时挥舞双手,喊他一声:“我的首相呀!”假如没有这二位,她真不知该怎么办哩。两人站起身。理查德·达洛卫照常悠悠然走出去,瞅一下老将军的肖像,因为他打算忙里偷闲,写一本布鲁顿夫人的家史呢。

米利森特·布鲁顿对其家世是很自豪的。然而,她边看画像边说:他们可以等一阵,他们可以等一阵子呢;她的意思是,可以暂缓描述她家的祖辈,那些武将、海军上将与文官们,都是实干的人,生前已经尽到职责;而目前,理查德首先要为祖国尽责;不过她瞅着画像道,那张脸是很英武的;要写家史嘛,所有的档案都在奥尔特密克斯顿,保藏得好好的,时机一到,理查德便可以引用了;她的意思是,等工党政府垮台了再写;同时,她嚷道,“啊,听见印度来的消息吗?!”

尔后,当他们站在门厅内,各自从孔雀石桌上一只瓷盆里拿起黄手套时,休故作姿态,礼仪周到地送给布勒希小姐一张用不着的戏票,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布勒希小姐对他的装腔作势深恶痛绝,脸都涨得通红了;此时,理查德手里捏着帽子,转身向布鲁顿夫人道:

“今晚,您能光临我们的宴会吗?”于是布鲁顿夫人重新摆出架势,而写信时她的气势已瘪掉了。她答道,可能来,也可能不来。克拉丽莎真是活力充沛。不过,布鲁顿夫人对宴会怕得要命。再说,她一天比一天老啦。她如此这般宣称,站在门道口,身子笔挺,仪态万方;这时,她那只中国种的狗在她背后摊开四脚躺着,布勒希小姐捧着信纸和白纸等,退到后边去了。

布鲁顿夫人拖着滞重的步子,端庄地走向自己的卧室,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伸展着。她吁了口气,又打起鼾来,并未入睡,只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仿佛是这六月里大热天,骄阳烤炙下田里的三叶草,周围一只只蜜蜂与黄蝴蝶飞来绕去。她老是回忆起德文郡老家附近的田野,童年时常和兄弟莫蒂默与汤姆结伴儿,骑着她那匹小马帕蒂,跃过溪涧。还想起那些狗、那些耗子;还有她的父母,在草坪上树荫里憩息,面前放着茶具;还有那些花坛,栽着大丽花、蜀葵与蒲苇;当年,他们这些小鬼老是淘气哩!从灌木丛里偷偷地踅回来,生怕被人发现;由于顽皮,浑身上下都弄脏了。哎,那老奶妈怎样厉害地呵斥她那些鬼把戏!

哦,她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眼下是礼拜三,在布鲁克大街。那两个好心肠的家伙,理查德·达洛卫同休·惠特布雷德,在这样的大热天,穿过一条条街道而去了;喧嚣的市声传到耳边,她怡然躺在沙发上。权势、地位、金钱,她全有了。她曾站在时代的前列。她有过知心朋友,结识过当代才能卓荦的人物。此刻,伦敦的市声轻些了,仿佛潺潺的水声,流到耳畔;她的手搁在沙发背上,手指弯起来,攥着一根幻想的指挥棒,就像她的祖先握过的那样;她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依稀觉得自己在指挥大军向加拿大挺进;同时想起,那两个好心肠的家伙正在伦敦街上行走,穿过他们这辈上等人的“领土”,梅弗尔区,宛如大都市里一方小小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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