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此时,威利·蒂特库姆在想,那女郎宛如一株白杨、一条溪流、一朵风信子。她则思忖:乡下比城里好得多呢,自由自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她在神往时听得见那可怜的狗又在叫了,没错儿。)彼得·沃尔什道,她一点不像克拉丽莎。
“啊,克拉丽莎!”萨利应声道。
萨利只觉得自己欠了克拉丽莎一大笔债。要知道,她俩是朋友,不是泛泛之交,而是亲密的朋友。此刻,她想起昔日,历历在目,克拉丽莎穿着一身白衣服,在布尔顿庄园内兜来兜去,手里捧满了鲜花——至今,烟草的气味仍然使萨利想起布尔顿。不过——彼得明白吗?——克拉丽莎毕竟有些缺陷。究竟是什么缺点?她有魅力,非凡的魅力。但是,坦率地说(此刻萨利觉得彼得是个老朋友,真正的朋友——他曾出国,有什么关系?!跟她分离,有什么关系?!那时她常想写信给他,写了就撕掉,但内心感到,他会理解的,因为不必讲明,人们都会理解的,犹如不必明言,人会觉得老起来了,而她确实老了,有了几个儿子,那天下午还上伊顿去看望小家伙呢,他们患了流行性腮腺炎),坦率地说,克拉丽莎怎么干出这种事——嫁给理查德·达洛卫?一个爱好运动的家伙,只关心那些狗儿。每当他走进房间,总是浑身发出马厩的臭味,这是千真万确的。还有这一套宴会,等等,有什么意思?!她挥舞着手说。
那不是休·惠特布雷德吗?他悠然自得地走过去,穿着白背心,胖乎乎的,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视而不见,忽视一切,除了自尊与舒适。
“他不会认出咱们的,”萨利道,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去……哦,那就是休!叫人佩服的休!
“眼下他在干什么?”她问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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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说,他为国王擦靴子,还在温莎宫里数酒瓶。彼得这张嘴仍然那么尖刻!他还说,你得讲老实话。就是那次亲吻,休的吻。
她向他保证,只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是有一天晚上,在吸烟间里发生的。当时,她火冒三丈,径直去找克拉丽莎告状。克拉丽莎却道,休不会这样下流的!可敬佩的休呀!休穿的短袜漂亮极了,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袜子……眼前,他穿的一身夜礼服,简直无瑕可击!他有了孩子吗?
“这里每人都有六个儿子在伊顿,”彼得对她说,除了他自己。感谢上帝,他一个儿子也没有。没有儿子,没有女儿,没有老婆。萨利道,唔,看来你并不在乎。她心里想,他看上去比谁都年轻呢。
彼得接着说,从许多方面看来,克拉丽莎的那桩婚事蠢得很,“她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他又说,“我和她可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呐。”这是怎么回事?萨利直纳罕,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真怪,认识了他,却又对他经历的事一无所知。他是由于骄傲才那样说的吗?很可能,因为说到底,那婚事毕竟叫他难堪呗(尽管他是个怪人,相当古怪,决非普通人);如今,他到了这把年纪,没有个家,没有归宿,必然感到很孤独吧。于是她说,你一定要到我们家来,住上几个月。他说,当然要来,他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后来,他果然去了。而这么多年来,达洛卫一家却一次也没去过。萨利同丈夫一再邀请他们。克拉丽莎(当然是她作主)硬是不肯来。萨利说,克拉丽莎骨子里是个势利鬼——人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她是个势利鬼。萨利坚信,她们之间的隔阂正是由于这一点。克拉丽莎认为,萨利嫁给那男人有失身份,他不过是个矿工的儿子嘛。萨利却感到自豪:她家所有的钱,每一个便士,都是他流了血汗挣来的;他小时候(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发抖了),就扛过大麻袋哪!
(彼得觉得,她会絮絮叨叨,接连几个小时不停嘴:矿工的儿子喽,人家以为她嫁给那汉子有失身份喽,她有五个儿子喽,还有什么来着——哦,花木——绣球花、丁香花、木槿百合花,那是极为罕见的珍品,在苏伊士河之北从不生长,而她,在曼彻斯特的郊区,只雇了一个园丁,却拥有许多花坛的珍贵的百合花,简直数不清!所有这些个,克拉丽莎都逃避了,她本来不是个贤妻良母嘛。)
她是势利鬼?真是,在许多方面都很势利。眼下她在哪儿,怎么老是见不到她?时间不早了。
“嗯,”萨利道,“我听说克拉丽莎要举行宴会,便感到非来不可——一定要跟她再见一面(我就住在维多利亚大街,是紧邻嘛)。这么着,我就不请而来了。”接着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喏,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那是谁?”
原来是希尔伯里夫人,正在寻找门口。太晚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夜阑人静,客人们一个个走了,便能发现老朋友了,还有安静的旮旯,无比美妙的景致。她说,主人简直住在仙境一般的乐园里,他们自己知道吗?灯光晶莹,花木扶疏,奇妙的湖泊闪闪发光,蔚蓝的天空。克拉丽莎道:只不过后花园里有几盏花灯罢了。希尔伯里夫人道:你真是个魔术师!把你们家变成公园啦……她对某些客人的姓名不熟悉,但知道他们是朋友;没有姓名的朋友,没有词儿的歌曲,那是最好不过的。然而,这里的门太多了,还有出乎意外的角落,她找不到出口了。
“那是希尔伯里老太太,”彼得对萨利说。那边是谁呢?整个晚宴上,她老是伫立在帷幔旁,沉默寡言,那位女士是谁?彼得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同布尔顿有什么关系。啊,她不是常在那庄园的窗口,在一张大桌子上裁剪内衣的妇人吗?大概名唤大卫逊吧?
“哎,那准是埃利·亨德森,”萨利道。克拉丽莎对她委实太苛刻了。她们是表姐妹嘛,尽管很穷。克拉丽莎待人太苛刻了。
彼得道,她确实相当苛刻。萨利却道,话得说回来,她对朋友多慷慨呵!萨利说这句话时,像往常一样感情激动,热情洋溢;以前彼得喜爱她这性子,眼下可有些惧怕,惟恐她过于奔放。萨利又说:慷慨是一种罕有的品质;有时她在晚上或在圣诞节,盘算自己有多少幸福时,总是把克拉丽莎的友谊放在首位。那时,她俩都很年轻,这是关键。克拉丽莎心地纯洁,这是要点。彼得却认为,她多愁善感。就算这样吧。这些年来,萨利逐渐感到,惟有内心的感觉,才值得谈。至于聪明嘛,反为聪明误。一个人必须说出内心的感觉。
“可是,”彼得·沃尔什道,“我弄不清自己有什么感受。”
萨利想,彼得多可怜。克拉丽莎怎么还不来跟他们谈谈?他渴望着跟她谈哩。萨利猜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一心只想念克拉丽莎,因而老是拨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