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六、凭什么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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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另外一次夺命狂奔,也是发生在广州。

老谢本应该死在广州。

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水果摊旁,老谢卖唱。

路人扔一枚硬币,卖水果的递给他一块西瓜。一个好心的中年人走过来,告诉他在广州要唱粤语。虽然听不懂他唱的诗,但人们对他都很好。

最让老谢难忘的是一个捡垃圾的老人放下了五元钱。

放钱的时候,白发老人喃喃地说:我儿子也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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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谢收起吉他一路尾随他,想把五元钱还给他,终于追上时,是火车站后的一幢空楼下。

很多人,全是一帮捡垃圾的人。

有的在喝白酒,有的在吃捡来的饭,有的在抽烟屁股。这些人不是残疾人,也不是智障者,他们都很正常,全是老人,加起来有一千岁。

聊天后才知道,这些人来自贵州、河南、山东,是一群不想回家的老头。有的鳏寡孤独,有的被子女遗弃。

他们之所以流浪到广州,只是因为这里没有寒冬,不会冻死街头。

一个老人说,我们在等死,广州暖和,可以死得慢一点儿。

他指指旁边的老头,说:大家死在一起,不孤单。

他说孩子你走吧,别和我们这帮老东西待在一起,我们太晦气了,太晦气了……

开始下雨了,老谢走了,几十米之外,是高楼大厦的广州。

夏天的广州,大雨倾盆是家常菜,街头卖唱屡屡被雨水阻拦。

老谢想找个能唱歌的工作,他去了沙河桥的一家职业介绍所,紧挨着军区。

填完表格和资料,复印了身份证,他们说他们什么工作都能找到。要找酒吧驻唱是吧,没问题,但不是广州市里的,周边县市的怎么样?

吉他他们留下了,介绍所经理说吉他就算是抵押物吧,将来付清手续费后再取。

老谢犹豫了一会儿,吉他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手挎皮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江西口音,他说上车上车,赶紧去工作了。老谢上了一辆车,窗玻璃是黑色的。

一车坐了十几个人,男女老少,还有几个大光头,都是大块头。

大块头们不说话,一车人都不说话,车摇摇晃晃,大家都慢慢睡着了。

车一个颠簸,老谢醒了,车玻璃是黑的,车里一片漆黑,他推开一点儿车窗透气,被吓了一跳。

天色怎么也快变黑了。长相思小说

车开了这么久,这是要去哪儿?窗外哪有房屋建筑,全是树。

他本是山民出身,熟悉山路,车颠簸得这么厉害,明显是进了山。

老谢要找的是酒吧驻唱的工作,怎么被带到大山里来了?

他开口问那几个大光头,其中一个低声呵斥他:闭嘴!睡你的觉。

老谢合上眼,是喽,被骗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要被带进山里的黑厂,砍树炼油当奴隶!

车速慢慢放缓,车里的人大都还在睡觉,几个光头却全精神起来。老谢眯缝着眼偷看……他们从后腰抽出了短棒和刀。

跑!必须跑,一有机会就跑!

老谢偷偷打量一下四周,暗自着急,大难临头了,怎么其他人都还在睡觉?

车终于停了,车门打开,两个大块头先行下车,剩余的三个站起身来凶神恶煞地喊:都他妈醒醒!老实点儿排着队下车!

老谢一个猛子蹿起来,炮弹一样往车门冲,打橄榄球一样撞翻了两个光头。车门处他犹豫了一秒,扭头冲着车厢里喊:跑!

一秒钟的耽搁,车下的人棍子已经抡过来了,老谢侧身,砰的一声砸在背上。

这点儿力道算什么!有童年时4000斤沙子重吗!有少年时父亲的扁担狠吗!坐了一天的车了,正好给我舒展下筋骨!

老谢浑然不觉得痛,他撞翻车下的光头,犀牛一样往山下狂奔。

追兵在后,棍子和刀子隔空掷来,还有石头。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不能就这样困在这里变成一个奴隶!我必须自由地活着,我还有我的理想……

家乡贫瘠的山谷未曾困住我,巧家中学的嗤笑未曾困住我,教育学院的围墙未曾困住我,血汗工厂的流水线未曾困住我,世间的百般丑恶、世上的风餐露宿都不曾困住过我,跑!使劲跑!

边跑边伤心,伤心得几乎要哭出来。

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蚂蚁一样的人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地活着……

不能哭,一哭跑得肯定慢!

他想起那群捡垃圾的老人……

不能等死!我还年轻!我还有理想!

老谢跑完了山路,跑过了农田,实在跑不动了就走,实在走不动了,就躲进公路桥下的涵洞里。

他被卖到了广东省广宁县,从广宁一路逃到四会,再从四会市到三水市,又从三水到佛山。

四天后,他走回了广州。

广州沙河的职业介绍所里,经理吃惊地打翻了茶水。

他失声喊:你是怎么回来的!

第二句话出乎老谢的意料。FictionForest

经理走上前来要和他握手,他热情地喊:人才!你是个人才!

经理说:我们这里就需要你这种人才,你跟着我们干吧,以后我还是2000元卖你一次,每次你跑回来就分你一半,干不干?

老谢说:我只想拿回我的吉他。

(八)

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愿你我带着最微薄的行李和最丰盛的自己在世间流浪。这句话指的不仅仅是我的兄弟老谢,指的是这个复杂世界里所有像老谢一样的老谢。

老谢的本尊,我是在北京认识的。

那时他第三次流浪到北京,在南城川子的酒吧驻场驻唱。

川子大胡子,成名曲是《今生缘》和《郑钱花》,人极豪爽,燕京啤酒七瓶八瓶漱漱口。

他捏着鼻子灌我酒,我边喝边问:哥,上面唱歌的那个胖子是谁?怎么长得像个土匪?

就这么认识的老谢,他的歌很怪,说不上来的一种怪。

他唱的明明是最普通的民谣原创,却总让人感觉是在读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

明明是清清淡淡的弹唱,却每每勾得人莫名其妙地叹息。

有一天高晓松也在,他特意喊过老谢来,说了一句话:你的歌太悲哀,要多一些快乐的歌,这个时代需要快乐的歌。

我在隔壁桌看他们聊天,看到老谢憨笑,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声“谢谢老师”。

我那时只知道老谢是个普通的歌手,并不知道他还是个流浪歌手。我并不知道他藏而不露的理想。

我并不知道他那时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城市,一路边走边唱,一路攒钱,一路流浪。

贵阳市中心喷水池旁,他闭着眼睛唱完一首歌,一睁眼,琴包拿在城管手里,城管说:你再唱一遍好吗?不错,挺好听。

后来城管把琴包放下,走了。

昆明的南屏街,有人老远地扔过来一元钱。老谢捡着钱追着他跑,告诉他自己不是要饭的。

他说:不信,听我给你念首诗。

……

南宁朝阳广场百货大楼前,有人蹲下来给他讲了半天营销学,他耐心地听,听完后问那人:你很孤独吗?送你张我的专辑吧,难过的时候可以听一听。他的专辑是用网吧的麦克风录制的,电脑光驱里一张张刻录的。

那人道了谢,拿起专辑,少顷,鞠了一躬。无证之罪小说

……

南京新街口的地下通道,一个支着假腿的残疾人直接拔掉他的音箱,说抢了他的地盘。

老谢问能不能陪他一起唱,临走时,老谢没分钱,残疾人追出来,递给他一个苹果。

晚上经过一条街,一个东北的大姐把他扯进小屋,叫他挑一个姑娘。他说自己是歌手不是嫖客,大姐笑:哎呀妈呀,一把拉进一个艺术家。屋里的姑娘全都笑了。

他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一曲终,一个姑娘抹着眼泪说:唉,忽然想家了。……

北京,中关村海淀黄庄,气氛很好,很多人坐在台阶上听,还有人鼓掌。一个自称是中关村男孩的人要赶他走,说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他的歌迷等着他卖唱。

老谢笑着收拾琴包,旁人替他打抱不平,老谢拦,说:都不容易……

那时他在北京的卖唱伙伴有郭栋、王亚伟,王亚伟原本是个烤烤鸭的。两个人去鸟巢卖唱,走路回刘家窑,为了省路费,八个多小时生生走下来。

路过鼓楼时,两个人合买了一碗卤煮,吃掉二分之一,剩下的给郭栋带回去。

没能带回去,半路上忍不住吃了。

郭栋后来上了国家形象宣传片。

鸟巢附近,一个女人用她的结婚戒指换了老谢一张CD专辑。

她说这东西对她不重要了,相恋四年的男朋友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边说边哭,眨眼跑了。

一个星期后,她又跑来说他们和好了。

老谢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唱了歌,也当了传送戒指的伴郎。

……

长沙、武汉、杭州、上海、郑州……

珠海,他收留过一个小偷。

南京,他收到过一瓶白酒、半个猪头、一个纸包。

……

珠海的故事其实发生了不止一次。

五十几个城市,每一个城市他都留下了故事。

当然也带走了一些东西:歌和诗。

老谢的许多故事,都是我们一起喝酒时,一点一滴获悉的。

酒是在丽江喝的。

那时候,他路过大冰的小屋,留下当了歌手。

说好了的,不是驻唱,他是个流浪歌手,终归还是要上路的。

小屋本是流浪歌手大本营,欢迎流浪歌手借着这个平台自力更生,但老谢在小屋不肯收工资,他只靠卖自己的专辑讨生活。

街头怎么唱,小屋里他就怎么唱,憨憨的,却又不卑不亢。

我尊重他的选择。

我也乐意给那个生长了足足15年的理想,提供一个避风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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