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天堂地狱 加尔各答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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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读到过泰戈尔回忆童年生活的文字,我会疑心加尔各答被困在时光之中从未改变过。在泰戈尔的童年记忆里,加尔各答没有电车也没有汽车,城市里只有马车来往奔驰扬起尘土,绳做的鞭子在瘦骨嶙峋的马背上不断落下;自来水管还未出现,电灯是无法想象的奢侈;妇女出门时必须坐在密不透风的轿子里,在陌生人面前也一定要用面纱遮住脸庞……世界上很多城市的现代化进程都不外乎“破旧立新”,然而眼前的加尔各答却像个固执的老人,尽管免不了被时代的滚滚洪流裹挟着冲向前方,但所有的新物事和老古董却都被他死死抱在怀里,一样也舍不得丢掉。

这使得这座人称“现代印度摇篮”的城市看起来比它的真实年龄更老。有轨电车旁边跑着马车,汽车和人力车在红灯前面一同停驻-初来乍到的旅人们脸上写满错愕,21世纪的大城市居然还存在着这种完全只靠车夫奔跑来获取动力的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加尔各答的“骆驼祥子”们大多是脸上刻满皱纹的老者,他们在大街小巷间奋力奔跑,汗如雨下。虽然人力车夫需要这份微薄的收入来养活一家,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坐上高高的座椅俯视车夫那花白的头发。

作为英国人一手打造的城市,加尔各答的街头随处可见殖民者留下的英式建筑群,古典庞大,气势惊人。听说英国人建造加尔各答时复制了伦敦的城市轮廓,可是在我看来,这座城市的气质更接近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不知是漫天烟尘还是我的目光作祟,加尔各答的颜色看上去宛如发黄的黑白胶片,苍茫朦胧,像是试图讲述着无法讲述的什么。无论是在薄暮里还是晨雾中,当我仰头望向被电线杆切割的天空,停在红绿灯上的鸽子,远处清真寺、教堂、印度庙、博物馆、民宅那光怪陆离的屋顶,以及从高大的殖民建筑里走出的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贫民,都能感到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笔下的“呼愁”扑面而来。在东西方的夹缝中进退两难的城市,往昔的荣耀更加凸显今日的荒芜,空气中流动着宿命一般的绝望。杜拉斯笔下的那个印度女人便是只能依靠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而同样,她也因此而死-“她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我觉得加尔各答有种不合时宜的美,可也不得不承认它是我平生所见的“脏乱差”城市第一名,像是地球上一个已然颓落之所。原本只计划容纳两百万人的城市硬生生挤进了九百万居民,街上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的身体不停地相互碰撞,散步变得毫无乐趣;交通混乱拥挤得不可思议,所有的车辆都以一种不要命的姿态狂奔,随便更换车道,好像在说“反正我们早晚都会死的嘛”;所有的司机都在拼命按喇叭,不管有没有必要,仿佛不这么做就会输给对方。每次出门都仿佛瞬间踏入一条沸腾的河流,震耳欲聋毫无间断的喇叭声简直可以刺穿耳膜,也渐渐将我们的最后一丝忍耐力消磨殆尽,铭基同学每隔不久就会朝着身边经过的车辆抓狂地大喊“吵死啦!!!”;空中尘土飞扬,垃圾漫山遍野,蚊蝇占领了整座城市,人们就在街头随地大小便,牛、羊、狗都在刨垃圾觅食的丰富经验中进化出了可以消化纸和塑料的胃……

很多人就在街边“办公”,而所需要的东西竟是不可思议的少。他们在路边摊开几样工具,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给过路人剪头发、剃胡子、掏耳朵、擦皮鞋、切烟丝、包槟榔、补鞋子、缝衣服、代写书信……所有你以为已经消失的手艺都在此地代代相传。每隔几步就有贩卖各种小吃、水果和奶茶的路边摊,油烟翻腾,炸土豆和鸡蛋饼的香气冲淡了街角的尿骚味,人们拿着很小的杯子站在路边慢慢啜饮着奶茶,偶尔交谈几句,可是话语刚一出口就被铺天盖地的喇叭声吞没了。

还有更多的人干脆就住在马路边上。街道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工地,他们的游乐场,他们的生活。一天中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能看到男人们在用路边的水龙头洗澡,他们面向行人,只在下身包一块布,身上全都是肥皂泡。有些人用塑料和木棍支起了几面漏风的栖身之所,所有的家当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条件好一些的有张木长桌,白天在上面架起锅灶做些简单的小吃卖给过路人,夜晚则把桌子当床盖上毛毯睡觉。而更多的人除了身上的破衣烂衫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只得露宿街头,与动物和垃圾为邻。天亮以后他们爬起来各就各位,乞讨、拉人力车、捡垃圾、替商店拉客、从外国游客身上“敲诈”几个小钱……用各种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方式维持生存。我看着在垃圾堆里爬来爬去的孩子们,赤着脚,头发打结,有的连裤子都没有,只能光着屁股,可是每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都写满了兴高采烈,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命力。我知道他们大概永远不可能去上学,但却一定会磕磕绊绊地长大,而这一过程也会和他们生活在马路上的父辈们曾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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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尔各答的日子里,每一天都面对着极度的贫穷、极度的脏乱和极度的喧嚣。而这其实是印度北部大多数城市的常态,加尔各答不过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你大概会以为我不喜欢加尔各答,不喜欢印度。然而事实上,我被它深深吸引和迷惑。“我爱瑞士”,“我喜欢巴黎”-这样的话可以脱口而出,非常容易,可是对于印度这片矛盾重重的土地,实在是“想说爱你不容易”。它的美丽不及丑恶明显,上一秒是天堂下一秒却是地狱。在这个国家,美是需要费点劲才能看得出来的,爱是需要思考和勇气的,喜欢和憎恶并非源自不同的反应层街边“办公”系列之剃胡子在没有火车进站的时候,火车站变成了热闹的市场次,而是同时共存。

印度的“脏”几乎已经成为所有旅人的共识。政府的公共服务能力不够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我也逐渐意识到,印度人所认为的“脏”和我们的定义不太一样。

譬如所有的印度神庙都会要求到访者脱鞋入内,可是神庙的地面非但远远达不到“干净”的标准,有时甚至污水横流。往往一圈转下来,我的脚底已经是一片黑色,还沾满了各种来历不明的固体和液体。尤其是在加尔各答的卡利女神庙,由于这里供奉的卡利女神嗜血成性,人们每天都要宰杀山羊献祭。仪式本身非常癫狂,完毕之后更是满地狼藉,光着脚的外国游客非常郁闷地在一摊摊血迹和排泄物之间跳来跳去 落霞文学网。我觉得这神庙的地面比我球鞋的鞋底更脏,可是印度人认为肮脏的鞋底会玷污神庙神圣纯洁的环境,脚的干净与否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印度人的清洁观必须放在种姓制度的背景下来理解,而这个制度强调的便是社会秩序的纯洁性优先于身体的纯洁性。

在印度旅行需要比较强大的忍耐力和随和的心态,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可以激怒你-从卫生习惯到公德心,从办事效率到生意诚信……有时候我觉得印度人性子很急,堵车时整条街的喇叭声简直可以把所有正在冬眠的动物吵醒,买票时总有人插队(我最恨插队的人,每次都会对他们大吼“去排队!”),地铁和火车还没到站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推挤。门还没有打开,他们已经将双手放在我们的肩上用力往外推,直到我的头都撞在门上,实在叫人火冒三丈。可是他们工作起来却又不紧不慢,尤其是政府部门和国营单位,窗口里的大叔大妈常常自顾自地聊天,根本懒得搭理你。好不容易取得了对方的注意力,可是在你开口提问之前,还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把手里的茶慢慢喝完。

而街边招揽游客的司机、生意人、推销员和各种“闲人”却又殷勤得过分。为了抢到一单生意,他们不惜夸下海口,声称可以满足你的所有需求,又赌咒发誓说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出于“友谊”……然而他们的狡猾却往往由一种放纵的天真所支撑,于是到最后会提出夸大得完全不合理的要求,但只要能得到所求的极少一部分,便也很快心满意足。久而久之,你发现自己很难相信别人的承诺,甚至无法判断他们表现出来的善意是否真诚。

第一次看到小旅店的床单时我差点崩溃,白色的床单上布满了各种可疑的污迹,好似一幅抽象画。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床单没洗过”,可是摸了摸闻了闻之后又觉得应该还是下过水的,只是没洗干净。我本以为这只是那家旅店的问题,谁知一路走来除了南方几乎到处都是这种情况。我曾要求过旅店换床单,谁知换来的还是一张污迹斑斑的床单,我只能根据污迹的位置和形状判断出它的确不是原来那张。有些背包客朋友对我说:“哎呀,印度这么穷,咱们住的又是这种便宜旅店,不能要求太高。”可是我和铭基之前在拉丁美洲旅行时,也去过极其贫穷的国家,也住过差不多价钱的旅店,为什么从未见过像印度这种脏到简直让人想报警的床单?为什么人家的床单全都可以那么干净?可见“贫穷”和“便宜”根本不能当作借口,缺乏服务意识,做事不认真无诚意才是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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